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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夫途径城墙时,他发现这里仍然在收敛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专食腐尸的乌鸦发出的味道,壕沟护城河里,依然漂着不少浮尸,潺陵的黄土墙垣上残缺不堪,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而城门也插满了箭矢。可以想见,在夷道之战同一时刻,这里也发生了惨烈的交战。
等他在城内见到郡尉李由和一众面熟的兵曹军吏、县尉后,才得知了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原来,郡守叶腾在得知楚军主攻的方向是潺陵后,就立刻乘船返回了江陵,调集当地郡兵渡江支援,毕竟潺陵的地位比区区夷道重要多了。这支军队由郡尉李由亲自统帅,有四五千人之多,后续的援兵也源源不断从沿江各县赶来。
面对秦军的迅速增兵,加上夷道那边也没有打开局面,楚军的统帅果断选择了撤退,秦军人数不足,也没有深追,于是乎,这场孟夏攻势,便草草收场了。
“真是可惜!”
黑夫心里暗道可惜,若是楚军将领心存侥幸,如今可能就要面临被秦军和巴人夹击的下场,战死的人可就不止数百了。
不过他嘴上却拍着李由的马屁道:“还好郡尉来的及时,让楚人未能得逞,不然丢了潺陵,夷道也保不住,今年夏秋,南郡的备战将大受影响,恐怕难以派兵去淮北参与灭楚!”
李由却无奈地摇头道:“不然,此役虽未夺取潺陵,但楚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下吏愿闻详解。”
黑夫做出一副迷惑的神情,愿听李由教诲。
李由对众人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王一意灭楚,楚人焉能不知?之所以派使者挑拨夷道巴人反叛,又挥师进攻潺陵,无非是想要给南郡压力,让南郡无法集中精力筹备大战。如今楚军江南主力仍在,届时倘若南郡尽发郡兵赶赴淮北,潺陵、夷道,乃至于江陵都可能会再被楚军偷袭。”
黑夫明白,虽然距离大决战还为时尚早,但秦楚两国在边角上的角力已经开始了,楚王和项燕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尝试寻找秦国的破绽,在上蔡、梁宋处没有破绽,那便从偏角的南郡入手……
楚人的计划可以说成功了一半,与楚国隔江而望,边界犬牙交错的南郡必须首先考虑到自身的安全。所以李由改变了最开始的计划,他决定在秋后发兵时,要将两万人留在南郡防备楚国,只带一万人前往淮北与主力大军汇合。
这也就意味着,江陵、郢县的郡兵,以及大江沿线诸县的兵员,都不会外出作战。
“如此一来,留在郡上或者大江沿线,很可能会落得个留守的闲差。”
黑夫将李由的计划暗暗记在心里,随后在李由询问他夷道的情况时,便带着李由来到残破不堪的城头,指点着数里之外,被秦军警惕地围着的三千夷道巴人。
李由望着那些背靠背坐在一起的巴人有些惊讶:“我才打算解除潺陵之危,便派人去夷道驰援,谁料你竟先一步平定了叛乱,还收复了当地巴人诸部,驱使其为秦作战?是怎样做到的?”
黑夫便将这半个月里,在夷道发生的事也尽数道出,当听闻他们游说了夷道诸部,使其在武落钟离山杀死首恶樊禽时,李由也不免拊掌而赞:“做得好!巴人之叛,症结在于君长,樊禽一死,自然土崩瓦解。”
李由对黑夫的能力手段大为赞赏,黑夫却说自己只是想了主意,主要是寡妇清之子巴忠的游说之功……
“再者,下吏诱使巴人诸部随我来此,除了想要协助郡尉解围外,还有一个原因!”
黑夫朝李由拱手,阴冷地说道:“郡尉,巴人反叛,杀死夷道县长、县尉,虽然将罪过都归到了樊禽及其部众头上,但这些人中,手里沾染秦人鲜血的也不在少数。如今他们碍于形势,又在巴忠劝说下重新归服,可指不定哪天就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复叛,若就此放任不管,恐怕难以让其心服口服。”
“你的意思是……”
李由心中不免一惊,压低了声音道:“将其青壮尽坑之!?”
黑夫哭笑不得,李郡尉这是想到哪去了?
这种手段,秦国的将军们可不陌生,三十多年前,长平之战后,在粮食、军功等多重压力下,白起便以“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为由,将投向的赵卒尽数杀死!
夷道巴人的青壮都在这里,而秦军起码有五六千,在人数、装备上处于绝对优势,若真的忽然暴起尽杀之,以有心算计无心,也不算太难。
这是个绝户的法子,看上去很诱人,若真的做了,虽然可以让夷道巴人自此一蹶不振,但后患却也有不少。
首先是黑夫的名声便要烂透了,他信誓旦旦让巴人跟着来潺陵,却又背信弃义将其统统杀绝,从此之后,每个巴人都会恨不能生食其肉。
其次,夷道巴人是大受打击了,但巴郡、南郡、黔中郡的数十万巴人呢?还能一一用这法子灭绝不成?显然不可能,也与秦国采取的怀柔之策相逆,此事传出去,恐怕秦楚边境的巴人,都会投降楚国。
于是黑夫笑道:“下吏并非此意,只是以为,想要收复巴人,一味的怀柔优惠并不可行,还需时不时加以敲打。可惜楚人撤的飞快,未能让巴人见到他们被击溃的一幕。但如今此地大军云集,不如便乘此机会,让众军吏带着兵卒,在城郊演武,向巴人展示秦国的实力,让这些孤陋寡闻的边鄙蛮夷知道秦军之威!再乘势逼迫君长们,交出曾参与杀害秦吏秦卒的凶手,绳之以法,为夷道死难的冤魂们昭雪!”
第0236章 威慑
这几日,虽然楚军已退,但秦国的援军却依旧源源不断抵达潺陵,有的来自江陵、郢县,有的来自上游的枝江,更有从竟陵、华容等地赶赴的。
出于某种目的,郡尉李由也未将其遣归,就这样,到了四月底时,潺陵秦军已达七千余人……
一方面,是要给楚国压力,另一方面,则是要实行黑夫的“威慑”之策。
巴人们眼看秦军越聚越多,无疑是十分惊讶的,虽然整个夷道的巴人部落加起来有两万人,但他们散于各地,在沟壑山林里星罗棋布,很难集结起来。顶多是祭祀时在武落钟离山周边聚会,但那样的情形,十年都见不到一次。
所以,当四月初时,樊禽将各部男丁聚集到一起后,得四千人,夷道的巴人便以为,这大概是世上最庞大的军队了,秦楚两国都要拉拢讨好自己,不由自矜得意……
这是因为夷道与外部隔绝,道路不通的缘故,当地部落都自以为是一地之主,不知道诸夏冠带之国的广大。
直到今日,他们的三观才被刷新。夷道的巴人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马和武器。眼看秦军越聚越多,营盘越建越大,几个部落的君长便请能讲两种语言的“夏子”试探地问黑夫,这究竟有多少兵卒?
“虽然聚集了一万人,却也不过到南郡兵丁的十分之一!”
黑夫让夏子将自己的话原模原样地翻译过去,吓唬这群几乎没出过夷水方圆百里的乡巴佬。
“而南郡虽然有十万兵丁,可也只是秦国二十多个郡中,地域较小,人口较少的一个!汝等且自己算算,秦国一共有多少兵卒?”
那是超出了巴人君长想象力的数字,他们不由面面相觑,惶恐不已。
楚国使者吹嘘楚国“持戟百万”,如此看来,秦国比楚国还强大两三倍呢!
先被数量惊到后,他们随即又感受到了秦军的质量。
次日一早,吃饱喝足后,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巴人君长们被部众匆匆摇醒,出到帐外后顿时傻了眼。
却见那些数量庞大的秦军,已经在城外尽数集结了起来,金鼓旗帜鲜明,军吏乘车骑马,兵卒也尽数披甲,手持锋利的戈矛。
随着城头的将旗挥动,整个场地上,金鼓声连响不绝,秦军黑压压的方阵,开始朝巴人这边开来,长矛放平,以剑击盾,吓得众君长半死,还以为秦人背信弃义,要对自己痛下杀手了!
直到黑夫奉李由之命来告知众君长,这是秦军在演练兵阵,同时那些阵列也开始调头转向,君长们这才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收了回去……
金声清脆,鼓声雄浑,来自各地的秦卒们依照金鼓之音,一鼓整兵,二鼓习陈,三鼓趋食,四鼓严办,五鼓就行,闻鼓声合,然后举旗……他们或进或止,或击或退,不时发出喊杀之声。几种声音汇聚,冲上云霄,响彻四野!
巴人们松散惯了,哪见识过这场面,一个个目瞪口呆,即便有个把人将惊讶之情掩饰得稍微好一点,但手里却不由自主握紧了柳叶剑,生怕那些阵列有序的方阵突然朝自己杀来。
巴人武士在与一个秦兵对峙时,会觉得自己占优势,但当秦军展现出那恐怖的集体性时,这场面是令人震撼的。
君长们一下子觉得,在武落钟离山做的事情是对的,难怪巴忠极力规劝诸部复归秦国,想来他是知道秦国真正实力的……
黑夫看着这一幕,十分满意,这场演武,基本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在他看来,秦国虽然在夷道推行怀柔之策,却忘了教他们一件事,那便是认清双方的实力差距。
蛮夷戎狄,在残酷的环境里发展壮大,服膺的多是强者为尊的道理,现在就是要告诉他们,这天地间最强者莫过于秦!
他们越是对秦国的力量感到折服,就越容易听从摆布,收起那些叛乱的心思。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的训练一如昨曰,入夜乃停。
到了第三天,李由才正式召见了巴人众君长,这时候,已经被震慑到的君长们来到城池上后,皆膝行,不敢抬头仰视李由,面对李由严厉喝令他们交出先前曾亲手杀害秦吏、秦卒的凶手,也莫敢不从……
早先还被簇拥为英雄的上百名巴人武士,就这样被推攮了出来,他们将被押赴夷道,斩于夷水之畔!以告慰中伏而死的百余秦吏、秦人!
……
夏历五月初时,梅雨季节到来,随着大雨横扫大江两岸,楚国和秦国在南郡的较量暂时告一段落,在这种天气里及交战,不等敌军杀来,己方就得先被大雨击得七零八落。
巴人诸部也相继散去,而李由在潺陵留下三千兵卒守备,又派了一千人去留守夷道后,其余人等,都陆续北返。
他们或从潺陵边上的油江口上船,或步行到北面三十里外的江津口渡江,用的依然是笨办法,用南郡水师的楼船、艨艟慢慢运载到对岸。
船少人多,众人少不得要在渡口处等待许久,黑夫瞧着这麻烦的运载方式,便向李由提出了一个建议。
“郡尉,江陵和潺陵虽然距离不远,但因为有大江阻隔,每逢楚人来犯,都要征集大小船只,花上数日时间才能将大军运送过来,往往已失先机。”
“我去年在魏地时,常听说诸国大军在大河上造浮桥让兵卒快速渡河,不知是否试过,在江上架设浮桥?”
北方浮桥并不少见,据说早在周朝时,周文王为了迎接来自中原的新妇,就在渭水上搭建了浮桥,如今秦国定都咸阳,渭水之上,更有一座永久性的浮桥,连接渭北咸阳和渭南地区那一系列新宫殿。
而在大河之上,也有不少浮桥,比如秦昭襄王五十年(公元前257年),便初作“河桥”于蒲津,后来还变成了永久性的蒲津桥,黄河铁牛的故事,想必很多人不陌生。
所以黑夫就在想,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