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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族长惊得几乎没坐稳,好一会才回味过来,这时候再看左右护翼的兵卒,哪里是保护啊!分明是手持弓矢押送他,送他去受审!而利咸,更是奉命来诓骗他的!
“利咸!”
待回过神后,利平便指着这个最有出息的子弟骂道:“老夫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竟生了一颗禽兽之心!”
“族长低声些吧。”
利咸依然稳稳驾着车,叹息道:“我若真是禽兽之心,就不会告诉族长这些了,之所以告诉你,便是想尽最后一份力,挽救族长的儿孙们。族长可知道,做内间和通诸侯,是何罪?”
利平好歹做过乡三老,也是懂秦律的,《贼律》中有言,谋反和为敌国做内间,除了本人腰斩外,其父母、妻子儿女以及兄弟姊妹,不论年龄大小,一律处死。至于通诸侯罪,则本人弃市,父母、妻子儿女以及兄弟姊妹黥为城旦舂!
以目前的形势看,他或许能洗刷内间的罪名,但“通诸侯”是逃不开的,利平已经能看到自己和家人的下场了。
利平瞧着周围押送他的县卒,还有前方蒙在鼓里的长子,知道今天是决计逃不掉了,有些颓唐地问道:“你打算如何救?”
“父母、妻子儿女以及兄弟姊妹中,若有人提前向官府告发罪行,便能免受连坐惩罚。”
“族长,若是想要你的儿孙免咎,待会在十里亭下车如厕时,就嘱咐他们进到县城中后,抢先告发你吧!”
利咸停下了马车,第一次回过头,直视利平绝望的双眼,作揖道:
“这也算利咸,报答族长从小到大的教诲之恩了!”
……
一个时辰后,安陆县官寺内,上演了戏剧性的一幕。
就在利平和他的长子步入堂上,县令、县丞、右尉、左尉对视一眼,准备发难之际,利平的儿子却突然拜倒在地,当场说要告发其父,与楚国斗氏有书信往来!
“此事本就是我先发觉,状告利咸的……”
利平的长子眼睛通红,虽然心如滴血,但之前在厕中,父亲只差给他跪下了,不得已将那些利咸教他的台词背了出来……
县右尉郑收意味深长地看了默不作声的利咸一眼,“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这里面有蹊跷啊……不过既然利平顺利自投罗网,他也没说什么。
“逆子!”
利平似乎没来到有这么一出,颤抖地举起手中鸠杖,对准儿子重重打下去,一边打,还一边老泪纵横。
他回想起,数十年前,秦国攻占安陆时,奉若敖氏之命抵抗秦人的几个利氏子弟受伤归家,却被当时的族长,也就是利平的祖父绑了起来。
祖父亲自割下其头颅送予秦军,以表投诚之心。
当时还才不到10岁的利平看着那些血淋淋的人头,惊呆了。
祖父事后叹着气对他说,像他们这些地方氏族、豪长,是存是灭,关系到数百上千条性命,早就不是一个人的忠诚,或者几个人荣辱了。
“看到那壁虎了么?”
他依然记得,祖父指着在昏暗的墙垣上爬行的壁虎,突然伸手过去,捉住了壁虎的尾巴!壁虎受惊,在洒下一泡酸臭的污物后,又猛地挣断了尾巴,飞快向前爬行,钻入墙壁缝隙不见了踪影……
“那些被斩首的族人,便是这壁虎的尾。”
祖父用被弄脏的手,拿起还在不断挣扎的尾巴给利平看:“只有牺牲众人,才能让宗族延续。”
在几百年的发展历程中,各个家族都学会了“壁虎断尾”的招数,当宗族受到威胁时,便牺牲一部分族人。
但利平却没料到,有这么一天,竟轮到他做了被挣断的尾……
他在被吏员们拉开后,又看向四位县官,愤然下拜道:“律令有言,子告父母,妇告威公,奴婢告主、主父母妻子,乃非公室告,勿听而弃告者市,还望诸君将我这逆子弃市!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这时候,冷眼旁观许久的县左尉郧满出言了:“利君号称娴熟律令,却老迈到忘了后面的条律了,律令亦言,以城邑亭鄣反,降诸侯、内间、通诸侯等罪,不在此例!”
……
看着眼前的闹剧,安陆县左尉郧满不免有些好笑。
一山不容二虎,他与利氏虽然没有大的冲突,但素来不和,今日能看到这一向以鼻孔对他的老朽有这般众叛亲离的下场,郧满心中还是受用的。
“看来今日来官寺,也不算一无所获。”
他还记得,中午接到通知,请他来官寺时,多疑的侄儿郧雄拦住了去路,苦劝道:“还望叔父再好好想想,此事颇为蹊跷,利咸乃是黑夫心腹,突然状告己家族长所图何事,那利氏怎么突然就有了通诸侯之罪?莫非是与斗然往来之事被发觉了?那样的话,或许也会牵连到我家!叔父不可贸然前去啊!”
郧雄清楚得很,他们家也不干净,在秦楚开战前没少与楚国往来,以皮革羽毛换取南郡所缺的金锡。但这几年随着两国为敌,已经收敛了许多,在听闻若敖氏的斗然被俘虏后,更是半步不敢越矩。
不过,因为斗然是被秘密送到南郡来的,审案时也只有寥寥几人知道,所以郧满还以为,斗然如今依然被羁押在南阳郡呢。
于是他不以为然地说道:“斗然已被俘大半年,若是事泄,早就有监御史带着郡卒找上门来了,如今只是利平被其家人告发,狗咬狗而已。利氏好歹是一地乡豪,此事已经惊动了县令、县丞,如今三位长吏要一同审讯利平,唤我前去,我岂能缺席?”
带着这种心态,郧满坐到了官寺中,昔日老对手,今为阶下囚,这感觉让他十分舒爽。
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接下来,便是兔死狐悲。
虽然嘴上对侄儿说勿要担忧,自己家不会有事,但郧满心中还是十分担心遭到黑夫的报复。
他现如今无比后悔,当初为何会结下这么个仇家,而且还未能将其一巴掌拍死,如今这厮的后台靠山,竟比他们家还硬了。
“好在是利氏先出了事,至少能吸引郡上的注意……”
就在郧满以为随着利平被缉捕,今日的事已经结束时,县右尉郑收在尉史利咸耳语几句后,却突然起身,阻止众人离开,并宣布了一件事。
“还有一事未曾禀报县令、县丞,郡上已知此事,还派遣了一位公大夫前来彻查此案,如今已至城外。”
此言一出,县令、县丞十分意外,而郧满更是面色大变。
且慢,从郡府到安陆,起码要走十天,那郡上来的公大夫怎么就到城外了?
如此说来,此案本就是先在郡上查出来的?
这时候他才恍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官寺厅堂外面,已有一队县卒持弓弩站在门侧,目光没有盯着利平,而是盯着他!那个黑夫的亲信利咸,也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郧满感到大事不妙,额头冒出了汗,但还不等他借口如厕离开,外面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是县右尉所说的“公大夫”到了!
眼看脱身不及,郧满只能拼命思索,来的公大夫可能是谁,他家人脉颇广,官大夫以上者都有些关系。
这时候,来者已抵达厅堂门楣处,却见前簇后拥,来的人还真不少!而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一位头戴双板长冠的黑面秦吏,只是颔下的黑缨已换成了黄缨……
郧满目眦欲裂,那秦吏不是黑夫,还能有谁!?他何时成了公大夫的!
黑夫一手扶剑,一手则高高举着郡上发给他的公务简牍,登堂入室,堂上包括县令在内的众人皆起身朝他行礼,因为黑夫身负郡命!
“奉郡守、郡尉之命!”
黑夫打量堂中众人,都是熟悉的老面孔,除了郧满外,都对他作揖听令。
“据狱曹、贼曹彻查,郧满、利平疑有里通外国之罪,与楚国胡公斗然有僭越人臣之交,左兵曹史黑夫奉命缉拿二人,入江陵受审!”
言罢,他看向不拜不揖,全程面如死灰的郧满,笑道:“郧君,勿要发呆了,这便将你的官印、冠、官服统统交出,随我走一趟罢!”
……
PS:《二年律令·贼律》:以城邑亭鄣反,降诸侯,及守乘城亭鄣,诸侯人来攻盗,不坚守而弃去之若降之,及谋反者,皆要(腰)斩。其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其坐谋反者,能偏(徧)捕,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
《二年律令·盗律》:劫人、谋劫人求钱财,虽未得若未劫,皆磔之;罪其妻子,以为城旦舂。其妻子当坐者偏(徧)捕,若告吏,吏捕得之,皆除坐者罪。
第0245章 除安陆尉
南郡之所以称之为“南”,是因为于秦国关中而言是比较靠南的,这里的夏天总是显得格外漫长。六月初,随着梅雨消散,热浪重新袭来,持续攀升的高温中,古老的云梦泽似乎都要沸滚蒸腾了……
就在这个炎热天气里,刚好轮到黑夫休沐,他便躲在家里哪儿都不想去,但御者桑木却有些坐不住。
“主,今日要在市上处死郧满、利平,你不去看看?”
黑夫正拿着笔坐在一面空空如也的简牍前思索,闻言便道:“从我缉捕这二人起,他们的下场便注定了,有何好看的?”
随即挥了挥手:“你自己去罢,我今日不出行。”
桑木应了一声便出门了,这件事他是从始至终都在参与的,还作为信使帮黑夫给利咸送了口信,所以今日很想去看看,黑夫他们谋划了大半年的“成果”。
此时距离安陆左尉郧满、涢水乡三老利平被黑夫当场“双规”已过去了半个月。因为黑夫让利咸设计将郧满、利平二人一同诓来,当场缉拿,排除了两家武力拒捕的可能,郧氏的宾客僮仆闻询后四散而逃,利氏则老老实实地不敢造次。
黑夫留下部分郡兵协助安陆县缉捕那些逃走的郧氏子弟、宾客,他自己则马不停蹄地押送二人抵达江陵,把人交到贼曹和狱曹,便完成了使命。
黑夫不在期间,斗然这个硬朗汉子扛不住水刑折磨,将能招的都招了。
而从利氏家里查抄出来的信牍看,都是寻常的人情问候。这年头有一句俗话,叫“三世事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意思是作为家臣,侍奉三代人,就要将其视为自己的君侯,不得背叛,四代人,则视为主人,生杀予夺都在其一句话。
利氏侍奉了若敖氏十多代人,深厚的情分不是一道国界能分开的。
然而,这是律法凌驾人情之上的秦国,偷了一片桑叶也要论盗窃罪,拾金而昧同样违法。利氏的行为,就像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身在大陆,却和台湾书信不断,很容易被扣上个间谍罪的帽子。
郡府有不少酷吏,最擅长纠察细节,那些对两家情谊的追述,可以被认为是怀念楚国,对秦国官府不满。
那些看似寻常的寒暄,可以被认为是泄露安陆近况,尤其透露黑夫破获的若敖氏盗墓案细节,更几乎让黑夫和李由深陷险境……
黑夫记得,查实此事后,李郡尉十分生气:“倘若这老朽再多说些,说不定本尉和黑夫已是斗然的阶下囚!”
很快,利平的“通诸侯罪”坐实,被判了弃市,因为他的儿子及利咸举报有功,此罪及身而止,不必牵连家人族人。当得知这一判决时,老者放声大笑,说自己死得其所,让黑夫不由对他心生同情……
郧满的案情则有些不同,谨慎的郧满早就销毁了一切信牍,根据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