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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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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被缉拿的逃犯,高渐离本来是要判腰斩的,但被带到咸阳宫,远远听高渐离击筑弹琴一曲后,皇帝却又舍不得这绝妙的音乐,便出面特赦,留了他一条性命。
  皇帝喜欢他的乐曲,却又嫌其眼睛太明亮,里面有太多的情绪,看着它,总让皇帝想起一些不快的往事来,遂令夏无且矐之。
  这是狸猫对老鼠的不杀之恩,听着它在爪边吱吱直叫。
  可一个瞎子,还能像从前一样奏曲么?夏无且十分怀疑。
  “夏太医不知道,古时诸侯宫廷的乐官,多是盲人担当么?”
  高渐离却一边摸索着他的筑,将竹板牢牢捏在手里,道:“古之神瞽(gǔ),考中声而量之以制,制定乐律的,其实就是一群瞎子。”
  奏韶乐,使孔丘三月不知肉味的师襄子是盲人。晋平公时的太宰师旷亦是盲人,他年幼向卫国宫廷乐师高扬学琴,久而无功,后来认为,自己之所以不能专于音律就是因为有眼睛看到的东西太多,遂用艾草熏瞎了双眼,发愤苦练,琴艺终于逐渐超过了老师,能弹奏世间最美妙的乐曲。
  “我如今也瞎了,看来这是上天注定,要让我专注于音乐啊。”
  高渐离并没有因为自己被熏瞎而义愤填膺,甚至在面对当年一药篓砸中荆轲的夏无且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敌意。
  他的志气和仇怨,似乎已随着那双明亮的招子一起熄灭了……
  “这两年间东奔西逃,为人做庸保,食狗彘之食,过的是苦日子,如今承蒙陛下恩赦,让我嘉服美食,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倒是。”
  夏无且颔首:“和学医一样,学琴、学筑的人,有谁是穷苦出身?”
  一边说着,高渐离一边在助手的帮忙下,摆好了筑,奏起曲来……
  当高渐离手中的竹板轻轻划过筑弦时,夏无且再无半点怀疑,高渐离的乐曲,和之前一样好听,还多了一点别样的意味,只是他不通乐律,说不出来。
  夏无且听了片刻后,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摇了摇头,背着药篓离去了。
  ……
  高渐离当然知道夏无且已经走了,在瞎了之后,起初他也不太适应:做梦时会梦到燕上都的白雪,色彩分明的街巷里闾,整个世界被璀璨的星辰日月点亮。
  醒来时猛地睁眼,肆意张望,发现白昼一片黑暗,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明,但却又不肯闭上眼睑,一直睁得大大的,好似希望找到一丝光亮。
  但却一无所获。
  一个月来,高渐离已逐步适应黑暗,他通过步伐丈量屋子的陈设,通过耳朵判断人的位置,摸着墙去马桶尿溺,有时候会尿歪,弄得屋室满是臭味,只能尴尬地等仆役来打扫。
  这时候,他会想起春秋时,郑国盲人乐师师慧故意在宋国朝堂上当众小便的故事,一时哑然失笑。
  “朝也?无人焉!”
  笑声越来越大,吓得宫婢不轻,只以为这个瞎子疯了。
  最难熬的是,眼睛必须持续敷药,否则又痒又疼,像无数蚂蚁在眼窝里咬,高渐离有时候疼得浑身是汗,但他从不失声呻吟,都闷头忍着,好似舌头也被割掉了。
  他们燕国人,吹惯了北国的风,在冰天雪地里长大,都这个脾气,坚忍而决绝。
  经过一个月的锻炼,高渐离已能从清晨厨房出来的气味,辨别食物的种类。用飨时,他可以品味着味道和气息,感受着手指下咸阳烧饼粗糙的触觉,品尝鱼肉的滑腻,还有热汤溅到手上被琴弦划破伤口时的刺痛。
  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没有视觉,感知世界的方式也很多,足以让他活下去。
  比如,在夏无且走后不久,高渐离听到又有访客进到了屋舍外,穿着软底的丝履,踩在石块上细若无声,但还是被他察觉到。
  来者在门外脱了鞋履,只着足衣入内,努力像老鼠般安静,似是不想打扰高渐离,但奈何他太过胖大,很难掩盖笨拙的脚步。
  直到高渐离一曲奏罢,在那人伫立的地方,才响起了一阵拊掌之声。
  “好一曲《清商》之乐!”
  每个人的音色都是特别的,高渐离已知道是谁来了,甚至能闻出来,他又给自己带了什么点心。
  长阳街南市的粔籹(jùnǚ),石氏的蜜饵,还有一种点心是新的,捏在手里软黏黏的,入口香甜。
  “是糖糍粑,南郡近年流行的食物,我好友家里做了送来,我想,高先生乃北人,肯定没吃过。”
  但高渐离只是尝了一个便停手了,他举起宽大的袖子,朝声音的来源作揖道:“燕人近海滨,过惯了盐渍的苦日子,吃不惯甜食,劳烦柱下史费心了。”
  来者正是柱下史张苍,自从高渐离入乐府后,张苍对他,或者说他的乐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张苍博览群书,但要论最大的爱好,一是数学,二是乐律,他一直在收集六国曲谱,想要汇编成新的乐律,近来没少往乐府跑。
  古代制定历法、判断季节,除了依靠天象的观测,还要参考风向。《尧典》有靠通过观察“四方风”来制定历法的记载。而对风的观察,主要靠耳听,目盲但耳聪的瞽矇可以通过判定风向而得到了预知季节的能力。而且古人认为音律的产生也是风的杰作,风为天地之气的混合,也因此产生了“十二律”。
  如今张苍欲重修定律历,自然还是要从音律上入手,而学过不少古乐曲的高渐离,俨然成了他眼中的活化石。
  “咸阳宫中,能完整奏出十五国风的乐师,已屈指可数。”
  “而能弹《清商》之曲的,天下寥寥无几,更别说早已失传的《清徵》《清角》,据说只有高先生能奏。”
  张苍斟酌着语气,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他与高渐离渐渐熟识了,但要请他教自己最拿手的乐曲,是不是仍嫌唐突?
  “我教你。”
  谁料,高渐离却极其干脆,挑明了话题。
  “我眼虽瞎,心却不瞎,柱下史之意,我岂能不知?”
  他直接让张苍将琴拿来,他慢慢弹,让张苍记住谱。
  这世上,只剩下高渐离一个会弹《清徵》《清角》的人,这也是秦始皇留下他一条性命的缘故。
  但很快,这音乐,便要失传……
  这亦算是高渐离在世间的最后一点遗憾和不舍罢,他的徒儿们尽数死于秦伐燕之战,妻女离散不知所踪,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有传人。
  “能将此曲传于荀子高徒,发扬光大,实乃高渐离之幸。”
  高渐离也不知自己有多少时间,一个时辰的时间,转瞬即逝,就在张苍将两首乐曲的谱记载麻纸上后,高渐离停下了手中的琴,空洞的双目看向外面,露出了笑。
  “我要走了。”
  张苍有些莫名其妙,过了一会,才发现外面来了一群人,是皇帝身边的谒者和郎卫。
  谒者高声道:“乐师高渐离,陛下燕居,召你奏乐助兴,这便同我一起去罢!”
  这是皇帝一月之内,第六次召见高渐离,可知是多么喜欢他的音乐。
  高渐离起身,让一旁的侍从帮自己整理着装,又将筑抱在怀中——他总不肯让助手碰它。
  怀抱着筑,高渐离朝张苍微微躬身。
  “还望柱下史能勤学谨记此曲,勿要使之,成了绝唱!”
  言罢,便随着谒者向宫阙方向走去,脚步轻快,不知道人,绝想不到他是个瞎子。
  这句话让张苍有些糊涂,摇了摇头,也没有多想,带着乐谱离开乐府。
  乐府隶属于少府,所以在少府门口处,他便遇上了匆匆赶回的黑夫。
  “子瓠!”
  黑夫是从杜邑连夜过来的,可惜咸阳城门天亮才开,他没有直接入门的特权,所以耽搁到现在,进城后就往少府赶,不想竟遇上了张苍。
  他从马车上跳下,也顾不得解释,直接问张苍:“我听少荣说,你与高渐离相善,他身在何处?”
  “高先生?”
  张苍还沉浸在两首绝世乐曲的妙音中,被黑夫一喊,才惊醒过来,指着咸阳宫方向道:“高先生去为陛下奏曲,此刻,应已至御前!”
  ……
  PS:张苍为计相时,绪正律历。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时本以十月为岁首,弗革。推五德之运,以为汉当水德之时,尚黑如故。吹律调乐,入之音声,及以比定律令。若百工,天下作程品。至于为丞相,卒就之,故汉家言律历者,本之张苍。苍本好书,无所不观,无所不通,而尤善律历。——《史记·张丞相列传》


第0380章 秦颂
  “先生可不是第一个来此燕人。”
  在前引路的中郎骑令王离声音年轻而随意,在高渐离听来,大概是一个没经历过真正厮杀的将门子弟罢,他的祖父王翦攻陷了蓟城,他的父亲王贲灭亡了燕国,可这个将门子弟,犹如春天的嫩草,不知寒霜之冻。
  的确,他或许有些厮杀本领,但就像当年的秦舞阳,十三岁在燕市杀人,路人不敢忤视,但那又如何?
  高渐离被熏瞎眼睛前,只在咸阳宫外围呆过,所以他是没机会看到,咸阳宫正殿是如何巍峨高大,竟能让燕人皆称勇者的秦舞阳色变振恐……
  他只知道,从下到上,还真得花费不少气力。
  王离和随行的谒者没有搀扶他,像看笑话般,望着盲眼乐师身负琴筑,手脚并用,摸索着在阶梯上爬,秦宫郎卫们也爆发了一阵窃笑。
  高渐离没有理会,他现在知道,年荆轲是如何一步步走上这的。
  燕人尚白,秦人尚黑,高渐离能够想象,荆轲定是和易水边一样,穿了一身彻头彻尾的白,从头巾到鞋,都是白的,白的发光发亮。他像高渐离一样,在宫殿门口接受陛楯郎检查,又穿过一群黑衣的秦国大臣,如明珠滑进黑泥,高高捧着樊於期的头颅和督亢地图,登堂入室,一直来到陛前……
  只可惜,高渐离今日来的,并不是荆轲刺秦王的正殿,而是一处偏殿,此乃秦始皇退朝而处的地方,想来他是在结束大朝会后,赶在吃饭前想起了高渐离,才召他来的。
  “陛下,高渐离带到!”
  王离在前下拜,身后两名郎卫也踹着高渐离的脚,让他伏倒在地。
  虽看不见,但高渐离听到有咀嚼食物的声响传来,秦始皇正在用飨,他甚至能嗅出其中一道菜肴:肝骨,用狗肠网油包狗肝,涂适当作料放在火上烧烤焦黄,嗞嗞作响,香味四溢。这道菜,在燕国时,好友狗屠常做给他们吃。
  过了半晌,秦始皇仿佛才想起旁边跪了一个高渐离,十分随意地说道:“起来罢,给乐师赐座。”
  高渐离无法目睹秦始皇真容,按照先前的传言,说这位君主长着蜂准,一对长目,身形为鹜鸟膺,声音如豺狼,豺声,这种人缺乏恩惠,心如虎狼,俭约可卑谦,得志乱杀人。
  不过秦始皇的音色听在高渐离耳中,显得威势十足,说话抑扬顿挫,听不出豺狼之音,不过,从其所作所为看,那得志之后,虏使天下百姓的虎狼之心,应是不会差的。
  高渐离摸索着,跪坐到了离秦始皇十步之外的地方,他还故意坐错位置,方向也不对,遭到了殿上礼官的纠正,身为臣子,必须面向陛下。
  这却帮了他大忙。
  高渐离对礼官道谢,抬起头时,他知道,十步之外,便是秦始皇。
  秦始皇也不急着听乐,而是见他大热天爬出一身汗,赐了高渐离一盏酒,还问了他一个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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