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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将军认可杀之为当,此事,亦无不可!”
虽然扶苏心里对杀俘这件事本身有些膈应,但好歹还是同意了。
“献俘斩馘……”
黑夫颔首,读书多还是有用的,扶苏倒是为杀俘找个了好借口。
那是上古以来的惯例,俘虏常常是献祭给祖先、天神的祭品,听说殷商最好这口,祭祀坑里的羌人、周人俘虏层层叠叠。
即便是被后世儒生包装成“仁义之师”的周武王,杀起殷商俘虏来也毫不手软,十数万人,都是当牲畜一样宰掉,周庙面前,商人馘首堆成了山,纣王、妲己的脑袋,高高悬着,数百殷商贵族,比如秦国的祖宗恶来,其首级则被扔进火里做成碳烤人头,当了祭品。
直到春秋时,“诸夏”的概念产生后,各国之间才约定成俗,不再杀戮对方俘虏,贵族被抓还能相互交换回去,战争多了点文明的色彩。
不过进入战国后,托了孙武开的头,战争复又变得残酷和诡诈起来。
黑夫是亲历者,无数次厮杀让他明白,这本就是个残酷的时代啊。争地之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孟子说,不嗜杀人者,能一天下。可实际上,却是杀人最多的秦国完成了统一……
这时候,扶苏却又道:“尉将军,我还有一个建议!”
“公子请说。”
扶苏道:“兵卒战死受伤,尚且有人收敛,有医者治疗,但我昨夜又去民夫处巡视了一番,发现也有不少人受伤,却无人管其死活。”
黑夫颔首:“此事我已知晓,但实在是医者不足,无法照应所有人。”
他早在统一战争时,就提出了设立医务兵的建议,在军中推行。但一个屯也只能分到一个粗通医术,会包扎的医务兵,大战之后,伤者数千,他们忙得没时间合眼,民夫的轻伤,也就没功夫管了。
扶苏却动容地说道:“除了伤病外,我以为,那些推着武刚车,与大军一同进退,承受匈奴人箭雨的民夫,他们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还有那些沿途累死病死的民夫,亦是为秦而死。我不希望这些人,在此战后,什么都得不到!”
“故我希望将军,在杀死匈奴俘虏,以其首充作军功后,也能将关东民夫们的功绩,写入捷报之中!使生者得赏,死者得抚恤,甚至,能将其纳入忠士墓园中!”
言罢,扶苏起身朝黑夫拱手:
“古人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今尉将军斩豺狼之首,当不可弃忘山东民夫。不论他们过去是楚燕韩赵魏齐之人,既然入了秦军,在塞外流血流汗,皆当不分畛域,同等视之!”
此言一出,蒙恬有些惊愕,黑夫也十分诧异。
因为在秦,黔首服役是义务,是不计回报的。除非是特例,比如秦昭王发河内郡全体男丁驰援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全郡十五岁以上集体赐爵一级。否则民夫很少会得到奖赏,升爵更不可能。
但沉吟片刻后,黑夫还是点了头。
“公子有大仁矣!关于此事,我会与公子一同上书,求得陛下同意!”
……
三日后,绿地的边缘,干燥的沙漠中,一座座沙丘下满是尸横遍野,满目所见,都是匈奴人的尸体……
七千人被分作七十队,分别带入沙漠中,被秦军一围,赶到沙丘下射杀,还不时有人上去补刀!杀俘持续了一整天,到了次日,数千关东民夫又被赶到这来,要他们去将匈奴人的首级全放到车上推出来。
“呕!”
血腥味弥漫在沙漠中,一个外黄县民夫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灌婴过去帮此人拍背,他倒是没事,反笑那民夫道:“你还吹嘘当年做过游侠,杀人不眨眼,怎吐成这样,这些时日,见到的尸体还少?”
外黄人擦了擦嘴,说道:“这些胡虏死了也就死了,但我见此情形,不由想起当年秦军攻外黄时,那个叫杨熊的秦将,也是将投降的游侠砍了脑袋,我兄长就在其中。到最后,我只能去一堆无头死尸里寻他……”
“对了,北地郡的那位尉将军,当年好像也在外黄,说不定,他就是杀我兄长的人!”
眼前的一幕,让外黄人胃里发酸,想起当年的仇怨,咬牙切齿地说道:“要我说,秦人跟匈奴人一样,都是虎狼!”
“别说了,噤声!”
灌婴连忙示意,不远处,管他们的小屯长正得意洋洋地巡视过来,站在沙丘上,对收捡首级的民夫们道:“算汝等好运气,尉将军和公子,会为汝等表功!虽然不可能人人都获得爵位,但也能得到一些赏赐,甚至能被授予土地!至于病死累死者,将军说了,也会妥善埋葬在忠士墓园边上。”
民夫们面面相觑,秦朝征夫,从来都是不去犯律,要遭到严惩,去了也没好处,甚至还会落得一身伤病。兵卒们斩首能够换爵得地,却从未听说过,哪个将军会给民夫计功、收尸。
“一定是公子扶苏知道吾等的苦劳!”
脑筋简单的人,已开始感恩戴德了,扶苏一路来对民夫十分照顾,战后抚恤完秦兵,还来看望了他们,这等好处,定是公子为他们争取来的。
那个兄弟死在秦军手里的外黄民夫却低声道:“呸,小恩小惠,再说了,谁稀罕葬在秦人的坟堆里,那样的话,我死了都不能合眼……”
灌婴深以为然,盯着小屯长倨傲的背影:“除了公子扶苏是真仁德外,其余秦吏,都是一副施舍嘴脸!”
而且,他还有一桩担心的事。
“我家一直贩缯,不是愿意做商贾,而是因为,睢阳早有没有空闲土地,若真能分到地,确实是好事,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外黄人问。
灌婴看向身后的绿洲,乃至于南方两百里外,他们已经见识过的贺兰山草原,忧虑地说道:
“我害怕,秦吏要授予吾等的田地,就在这塞外啊!”
……
一个月后,秦始皇二十九年七月中旬,位于咸阳章台宫的秦始皇,终于接到了贺兰山前线的军报!
“打开,念!”
秦始皇让御史大夫冯去疾念出来,这是秦始皇在收到上郡方面奏报,说单于王庭已空,匈奴主力不知去向后,等待已久的消息!
匈奴坚壁清野,甚至不惜放弃王庭,秦始皇当然不会天真地觉得,是因为怕了自己而匆忙遁逃,这些胡虏,肯定在打着什么主意。
他虽然表现得十分镇定,但内心也难免有些烦躁。
这场战争从开始到现在,遭到的反对声音已不小,秦始皇需要一场畅快淋漓的胜利,来打反对者的脸,所以,他绝不容有失!
更何况,他的儿子,尚在塞外,千金之子,若殁于危堂,那黑夫这厮,若不战死,就可以提头来见了……
冯去疾打开后,发现不是儿子冯劫的奏报,心里已暗道不妙,但还是大声念道:
“北地郡尉黑夫再拜顿首言:赖陛下之明,士卒用命,公子监军督战有方……”
“臣及李将军,已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
PS:周武王杀俘一事,见《逸周书·世俘解》
第0452章 赏罚分明
七月下旬,章台宫大朝会上,秦始皇令谒者大声诵读着黑夫送至的那封捷报,让群臣好好听,好好学!
“匈奴单于头曼以精兵袭我于大河之东,与陇西、北地两军接战,为李将军突骑所败,又遭徒卒逼压,遂大溃。会暮,大风起,臣与李将军纵左右翼合围头曼,头曼自度战不能如秦兵,遂独身与壮骑数千渡油河遁走,其余诸部亦星散。恰逢风沙大起,我军夜追不得,遂返,李将军以数千步骑顺流而下,欲逐单于,斩其首悬于林光宫冀阙……”
“此战夺匈奴贺兰山东麓数百里地,又解上郡兵白羊之围,并斩捕匈奴首虏万两千级,白羊等部闻匈奴败,已望风而降,北河之南,尽为秦地矣!”
读罢,秦始皇捋着胡须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大善!也只有朕的犬马二将,才能做下这豪气冲天的壮举!”
他扫视众臣,冷笑道:“诸卿,谁还要再说,此乃巫祝妄语?谁还要力劝,伐匈奴必不利?”
群臣,尤其是儒生、方士们面面相觑。
前些天,当羌瘣、蒙恬扑了个空,匈奴主力去向成迷,冯劫与内地联络中断数日的时候,他们可没少妄议战事。认为进攻匈奴是妄开边衅,即便赶跑了匈奴人,所得也远少于所出,说什么“得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
在这战事胜负未知之际,若折损了一部,死伤数万,恐怕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会喧嚣尘上……
但眼下,一切声响,都被贺兰山的大捷,被黑夫那句“踏破贺兰山缺”给压下去了!
更凑巧的是,原本预计作为主力的羌瘣、蒙恬部愣是没找到的匈奴单于,叫黑夫、李信二人碰上了。一场大胜打下来,现在谁还敢说,“白马黑犬西拓”是巫师乱说的鬼话?原本将信将疑的皇帝,心中已深信不疑。
至此,各方面军的奏报都已陆续传回,朝廷总算可以梳理出这场战争完整的经过。
除了黑夫、李信击溃单于主力外,其余各军,斩获都不大。
率领军队最多的老将羌瘣,北上时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吓得沿途楼烦诸部投降。他们顺利渡过大河,收复了九原废墟,但却并未找到匈奴人,只找到了一个躲藏在森林里的部落。将其男丁全杀了充作斩首,但也只凑了五百级出来,兵卒民夫十五万人啊,这五百级哪里够分?实在是有些难看……
蒙恬部则稍微好些,云中也多有车骑,虽然没有装备实验性的高鞍马镫,但还是有一定的战斗力,发现单于王庭和头曼城空空如也后,蒙恬令游骑四散,找不到匈奴人的军队不要紧,先找他们的畜群!
结果还真在阴山附近,找到了一个庞大的畜群,是未及时退走的匈奴右大当户部,结果自不必说,那支匈奴人溃败,蒙恬军斩首一千,并虏获了五万头牛羊马匹!
作为蒙恬副手的王离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与一个上郡的都尉奉命带两万人南渡大河,经楼烦,过库结沙至河南地,寻找匈奴人踪迹,结果却亡导失道,也就是迷了路,两万人在沙漠边缘打转,最后不得不返回楼烦,军队已有数百人渴死或失踪。
这位小小王将军,“迷路校尉”的称号,是甩不掉了。
当然,比起冯劫而言,他的损失不算什么,冯劫才是真正的大败仗,三千车骑尽没于匈奴,步卒也多死伤。甚至在北地、陇西两军与匈奴决战时,冯劫还“作壁上观”,虽然他辩解说自己疑心是匈奴之计,不敢贸然出击,但秦始皇不打算原谅他。
秦始皇缓缓说道:“兵法云,赏罚不宜缓,赏之不及则疑,罚之不及则怠,则军不整也。收军赏罚,务广议论功以求彰,今日,诸卿且议各将军之功!”
廷尉李斯督军上郡,丞相又不管这方面的事,太尉一职,自从尉缭死后又不再设,于是秦始皇一扬手,直接令御史大夫冯去疾主持朝议。
冯去疾连忙出列道:“臣之不肖子劫为胡所败,丧师辱国,臣身为其父,理当避嫌,不当议……”
皇帝却道:“祁黄羊为晋国之尉,掌刑狱兵事,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举如此,罚亦如此,他做得到,你便做不到?”
站在殿下的赵高脑袋缩了缩,明白人都听得出,皇帝动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