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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何皱起眉来,他虽不愿意食言,但也不能拂了县令的面子,只好让仆役驾车飞驰前去丰邑,告诉刘季一声,他可能要明日下午才能到达。
“萧兄是准备应酬完后,连夜赶去?”
曹参惊讶萧何对刘季如此在意,当初刘季去服役,众人皆送三百钱,唯独萧何送五百,如今更愿意冒着寒风赶路。
萧何却只是笑了笑:
“老子有云,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也。何虽只是小吏,却不愿轻易失了行于道的根本。对了,你所说的那位封疆大吏,是去哪赴任,做何官吏?”
曹参虽一直视萧何为榜样,但毕竟年龄比萧何略小,又干过贼曹,为人孔武有力,便眉飞色舞地说道:“说起此人,那可是大名鼎鼎!萧兄还记得,去年那些去关中、塞北服役的徭夫回沛县后,最多提及的人是谁么?”
沛县民夫去咸阳和上郡做苦工,转运粮食,死了十个,留了十个,只有三十余人被刘季带回,平常夸夸其谈的刘季这次却不怎么愿意提起此事。而其他人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最念念不忘的人,除了在民夫中留下贤名的公子扶苏,便是立功巡街的三位将军。
而其中,又以黔首出身的黑夫,最受黔首崇敬们……
萧何很擅长分析,他说出的答案,八九不离十。
曹参拊掌:“正是这位尉将军,据说,他是最受皇帝信重的大臣,如今被任命为胶东郡守,正志得意满前去赴任呢!”
……
“从咸阳去胶东郡赴任,应过三川,走东郡、济北、临淄,一路直达即墨,这位胶东守,为何要舍近求远,从我沛县过?”
正午时分,沛县县令已带着大小官员在沛县南城门等候,曹参却仍有不解。
萧何心里算了算后,低声道:“我听说,这位尉郡守是南郡人,应是回了趟家,又从陈郡或九江郡过来的,故从南门入。再者,他只停留一日,明天就要北上入薛郡,看来时间紧迫……”
这还符合常理,曹参点了点头,又有些佩服萧何的心细如发,难怪能被县令倚重。
萧何是从县令的秘书“文无害”做起,擅长文法吏事,非但对泗水郡、沛县情况了如指掌,其他郡也略有所知。
他知道,胶东郡是齐国分出的四郡之一,东、北皆是大海,南临琅琊,西面与临淄相连。虽然是帝国最东边的郡,人口却不少,足足十多万户,口七八十万!虽不如将军王贲镇守的临淄,但也算一个大郡了,人口足足是北地郡的三倍!
胶东经济也不错,有山海之饶,盐铁之富,是中原海盐和鱼肉的主要产地,只是听闻近来沿海盗贼滋生,有不小的祸患,而当地的豪长大族之势,萧何身在沛县,亦略有耳闻。
“正因如此,朝廷才派一位杀伐果断的强吏去治理吧……”萧何如此想道。
这年头消息闭塞,萧何等人虽不知道黑夫在秦灭楚战争里的表现,却从去关中服役的徭夫口中,知道了黑夫的一些事迹。包括他与李信大败匈奴,入冬时向兵卒徭夫们“送温暖”,甚至连黑夫颇喜美须髯之士的传闻,也不胫而走,为人津津乐道。
总之,在萧何、曹参的印象里,这是一位他们高攀不起的能吏近臣。
正思索间,派去十里亭等候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县君,胶东郡守,已近南门!”
“快站直,站直!”沛县令连忙让诸吏整理衣冠,备好接风洗尘的酒水。
虽然胶东和泗水郡隔着几百里,那尉郡守管不到沛县来,没必要如此谄媚,但黑夫乃是皇帝宠信重用之臣,也许轻轻一句话,就能改变县级官吏的命运,沛令不敢不讨好。
不多时,道路上便出现了数十骑士,骑的都是清一色的河西马,虽着布衣,但光看腰间挂着的剑,背上负着的弩,就知道是军伍出身,个个眉高气扬,这大概是胶东郡守的门客扈从。
骑士们驰至城门边,分左右而去,露出其后的车队。或载书籍,或载随员,其中最大一辆车有着黑色车盖,两边屏障涂为红色,这是比两千、两千石大员专属的乘车,华盖之下,是一位着玄色衣裳,头戴鹖冠的黑面官吏……
“沛县诸吏,见过少上造!”
沛县令、丞、尉三人立刻迎了过去,向其作揖行礼,胶东郡守却只是微微拱手。
车停了一会后,在沛县令指引下继续往城内开去,只是黑夫的眼睛,却扫向道旁的沛县众吏。甚至不经意间,落到了诸吏站位最靠前的萧何身上,但只是轻轻一瞥,复又露出了笑,继续和得以登车,感到荣幸不已的沛县令笑谈起来。
萧何、曹参等各曹百石官员则分列两侧,躬身施礼,等车马过去后,曹参才抬起头,诧异地说道:“如此年轻,便为少上造,便为两千石!?”
他没看错的话,这位尉郡守,不过三十上下,再摸摸自己一大把胡子,真是有些愧然。
如果说是一位荫祖父功爵的二代也就算了,但这位尉郡守,却是实打实从黔首,一步步爬上来的,他怎么做到的?曹参回想自己二十到三十岁那段岁月,依然过得糊里糊涂,或习武或修文,都挺不错,却都一事无成。秦灭楚后,他虽当上了一曹主吏,被县人尊称一声“曹狱掾”,但跟胶东郡守比起来,算个屁啊。
萧何却默然片刻后,轻声道:“穷达以时,有其人,无其世,虽贤弗行矣。苟有其世,何难之有哉?在我看来,尉郡守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不单是才干出众,还因为他恰逢其时,又得遇明主啊。但至于遇或不遇,天也,吾等岂能与之相比?”
这是黄老的观点,萧何家境殷实,曾学过一些,曹参点了点头,似懂非懂,这时候,身后却响起了一个魏地口音。
“穷达以时?这位县吏说的好。”
二人回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着布衣,头缠缁巾,却英姿勃发的年轻士人。
士人接着萧何的话道:“吕望为臧棘津,行年七十而屠牛于朝歌,尊而为天子师,遇周文也。管夷吾拘徭束缚,释械柙而为诸侯相,遇齐桓也。百里奚馈五羊,为伯牧牛,释牛囗而为朝卿,遇秦穆也。孙叔敖于海滨盐卤之地,出而为令尹,遇楚庄也……”
“郡君能有今日,的确是恰逢时,有所遇!”
他像是在说黑夫,但又像是在说他自己……
此人随胶东郡守车辆同来,却径自在城门下车,打算自己逛一逛沛县,正巧踱步到边上,听到了萧何的话。
萧何、曹参不敢怠慢,朝他拱手:“敢问先生是?”
士人举袂:“在下陈平,乃尉郡守门客,叨扰贵地,在此有礼了!”
言罢,他又抬头,俊朗的面庞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县吏方才说的是黄老之言吧?也是巧了,平亦好黄老也!”
……
PS:另外关于秦各郡人口,无文献可查,作者直接按照汉书地理志户口数据,除以2算的,除了人口发生较大变动的地区外,其余地方,八九不离十吧。
第0468章 芝兰生于幽谷
是夜,沛县令在府邸招待了这位过境的大佬,黑夫被恭迎到主坐上,沛县令、县丞、县尉三人,则依次坐在东席。再往后,则是沛县的主吏们,各曹掾都被县令喊来作陪,力求营造热情的氛围,他们也坐在东席,而黑夫带来的陈平、共敖等门客则在西席,双方隔岸而望,默默无言。
随着夜色渐深,沛县官婢们托着食盒鱼贯而入,为众吏布食,女乐也弹琴吹笙,轻歌曼舞。
黑夫早就不是多年前那个没啥见识的军户穷小子了,他出入过无数高门贵人的府邸,吃过皇帝敬酒的庆功宴,其举止在县令县吏们看来,也透露着一股虽然不刻意显露,却时刻笼罩身上的贵气。
黑夫说的每一句话,所有人都陪着笑,不管听没听到,好不好笑。端上来的每一道菜肴,县令都热情地介绍。
“少上造尝尝,这是我沛县最出名的吃食……狗肉!”
黑夫看俎上的狗肉,这是刚刚煮好的,呈棕红色,色泽鲜亮,气味浓香,味道鲜美,入口韧而不挺,烂而不腻,味道还行。
就是不知道,屠狗的人,叫不叫樊哙……
黑夫嚼着狗肉笑了,早在去年冬天,他就让人来沛县开了一家红糖铺子,虽然因为运费成本太高,生意惨淡,完全竞争不过淮南旧楚贵族仿制的“黑糖”——因为没有完全掌握技术而熬得有点焦,颜色发黑,故称之为黑糖,因为距离泗水近,价格低廉。
黑夫上个月抽空送老婆孩子去南郡陪母亲时,彦苦着脸,事无巨细地汇报了沛县分店的情况。但黑夫表示无所谓,挣钱不是他的目的,他是要在沛县放长线,钓大鱼……
不对,是一群鱼!
纵观中国几千年历史,有三个最出名的地域集团,一个是朱元璋的淮西乡党,一个是汉初的丰沛集团,第三个是近代的芙兰。
倒不是说,沛县这地方多么人杰地灵,个个都是能为将相的英才,但也不能说他们全无本领,全靠刘邦一人,鸡犬升天。
在黑夫看来,这是他和陈平聊过的“穷达以时”,人要能成事,除了看能不能赶上时势,还要看能不能遇上对的人。
芝兰生于幽谷,非以无人,嗅而不芳也。天下有芝兰的幽谷不少,但或所遇非人,还没起势就一起完蛋了。而丰沛集团,却一路走到了最后,这是一种凝聚在个人周围的集团式胜利,功成名就后,便给人一种将相之乡的错觉。
这些人里,其实是良莠不齐的,不必一味迷信,黑夫倒没有一铲子全挖走的想法,但其中的宝珠,那几个到了两千年后依旧鼎鼎大名的人物,肯定有其本事……
靠了分店的经营,靠了安陆小伙计们一年来持续不断的线报,黑夫想找的人,差不多都找到了,他现在对沛县啊,真是了如指掌。
于是黑夫咽下嘴里的狗肉,赞道:“果然不俗,别的不说,这狗肉,关东的确要胜于关中。”
一旁的沛县县丞一直没空隙和黑夫说话,这时候立刻瞅准时机,起身敬酒:“少上造,狗肉佐以美酒,味道更佳!”
黑夫却摆了摆手,让县尉坐下,举起酒爵,对到场的所有人道:“南郡乃西楚,泗水郡亦西楚也,这里的歌舞言语,都让我像是回到家一般,多谢县令、丞、尉及诸吏款待!”
省高官向县公务员们敬酒,这可了不得,东席十余人连忙起身,齐声道:“少上造光临沛县,乃是吾等荣幸!”
这一席话,让沛县诸吏觉得,这位胶东郡守并不是典型的秦吏,说的南郡方言,他们也能听得八九不离十,顿时在敬畏之外,多了点亲近,气氛也没有刚才那么严肃了,一时间觥筹交错,共敖为人豪放,开始主动过去和沛吏们拼酒。
秦国是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民间严禁群饮,可当你爵位级别到了一定程度后,喝酒就跟喝水一样寻常了,聚众饮宴也不算事。尤其是齐楚燕赵之地,这条禁令更松,关东的酒价,比关中、南郡便宜了很多。
而坐于黑夫下首的谋主陈平,也优雅地走到两个位子仅次于县尉的沛吏面前,向他们敬酒,不时大笑,相谈甚欢……
陈平还是老样子,跟着黑夫到一个地方,他喜欢在城门边下车,一个人走走转转,了解风土民情,今日亦然,在开宴前,陈平还来告诉黑夫,他今日遇上了两位有才干的本地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