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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
皇帝随即看向幸灾乐祸的方术士们:“胶东郡守说大海淼淼,舟船容易迷失,秦舟师也从未深入其中,汝等有何应对之策?”
卢生连忙道:“海上方位之类,臣等正要向陛下推荐一人,有此人在,茫茫大海上,也绝不会迷失方位。”
“何人?”
“琅琊人,徐市!徐市亦是方士,然学的却是望星辨位之术,曾出海数十次,他可作为向导,携童男童女,出海为陛下探路。”
卢生指着成山角的海道:“陛下,徐市今日便要从琅琊过来拜谒天颜,午时便能乘船抵达!”
“善。”秦始皇面色稍好,便在亭中稍坐,也想看看那徐市是怎样的人物。
安期生、卢生二人相望一眼,暗道他们计策已经完全成了!韩终则眼中带着讥诮,看着黑夫默默退到一旁,这个皇帝陛下的宠儿,今天可威风扫地。
张苍见状大急,过来焦虑地说道:“黑夫,你果然与我一样,也只是诤臣而已,这不就直接跳进了方术士的圈套里去了么?若是一年内无法肃清海寇,那你岂不有罪?”
黑夫却不当回事,笑道:“我有罪,那是一年之后的事,但某些人的罪,却是须臾之间……”
张苍莫名其妙:“此言何意?”
黑夫抬起头看着日头,笑道:“方术士的计谋是一环扣一环,先让卢生、韩终等人怂恿陛下东来,安期生早早准备,藏身芝罘岛,以三仙山游说陛下,最后,再让能将出海变成现实的徐市驾船飘然现身,让陛下信之不疑。如此一来,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矣,只可惜啊……”
“只可惜这样的棋局,一个点不到位,则满盘皆输,方术士们算的太精明,太细致,却容易忽略,若徐市出了什么意外,该如何是好……”
很显然,这意外和他黑夫有脱不开的关系,黑夫看向面带得意,觉得一切都在他们掌握中,伸长了脖子望海盼徐市抵达的方术士们,压低声音,对张苍道:
“我就这么说罢,但别说今日午时,就算是明日午时,那徐市,也绝对到不了!”
“说海市却海市不出现,吹徐市徐市也失期,真以为咱们这陛下是好脾气,容得人三番五次戏弄?这不是欺君之罪,还能是什么!?”
第0534章 天无尽头
“各位壮士,可否将我头上的麻袋取了,闷得慌。”
眼前视线被麻袋遮住,但渐渐隐去的光线,还有脚下硬邦邦的砖石告诉徐市,他们大概在一个地牢里。
这不知道是徐市第几次出言央求了,他记得,自己是在琅琊郡城前往码头“琅琊台”的路上遭到劫持的。
那群袭击者全副武装,却动作迅敏,心狠手辣,将徐市的手下毫不犹豫地杀死,唯独留了他的性命。还将一种喝过后昏睡不止的迷药灌进他口中,让他在狭小的空间里睡得没日没夜,待醒来时,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不管怎样,徐市都明白,成山角之约,自己是注定赶不上了。
徐市字福,琅琊人,从父亲徐平那代人起,他们家就是方术士。方术士的圈子,其实很小,徐平曾事赵平原君、长安君等人,卢敖则是徐平之徒,又教导了徐市。
不过,徐市和一般方术士不同,他是真在海上讨生活的,在望星辨位的能耐上,不亚于齐地最老道的渔夫。毕竟寻仙之事,不可能总靠着岸,一旦离开海岸,对方位的判断,就得依靠他这样的望星者了。
这亦是卢敖极力将他推荐给秦始皇的原因,方术士们还像设计安期生出场一样,给徐市准备好了登场的套路:成山角淼淼大海中,徐市却带人驾着一叶小舟,乘风破浪而来,登岸后飘飘然,叩拜于君前……
多么妙的开始啊,但卢生他们料不到,徐市连船都没上,就被人截胡了!
一开始,徐市以自己琅琊郡守宾客的身份呵斥,再用江湖的惯用黑话试探,最后变成了愿意支付赎金的央求。
但那群劫持他的人,却一言不发,沉默得像是一把把冰冷的剑,只是推攮着他,步入这牢狱中,让他一屁股坐在稻草堆上,手还被上了枷锁。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一个人影站定在徐市面前,拍了拍他,笑道:“徐先生,得罪了。”
“汝等是谁?”徐市抬起头,出言询问。
“谁?”
那中年汉子哈哈大笑:“自然是海寇!沧海君、雍门司马、田都,专杀你这种投秦的齐人,你难道没听说过?”
“海寇?”
徐市却也笑了,以上几位“海寇”的头目,可是他的老熟人呢,这次方术士进言秦始皇帝,搞什么海外求仙,也与沧海君等人有脱不开的关系。
但这些隐秘都不能说,徐市只能说出,自己最起码的判断……
“在琅琊,在胶东,哪会有说一口南郡口音的海寇?没猜错的话,诸位应该是胶东郡守的门客吧!”
一阵沉默后,被识破了身份的共敖哈哈大笑了起来。
“徐先生真是厉害,事到如今,也不怕你知道,我家郡守半年前便盯上了你(见498章),让人小心窥伺。你的一举一动,郡守可关心着呢!如今还特地派我来拿你。”
“以胶东郡守的地位,让手下装作办事的官吏,出入自然有符节,关梁都不会阻拦搜检,没猜错的话,我如今已身在胶东了吧?是在即墨?”
徐市一边说一边摇头:“不对,不会那么快,也不值得冒险将我带到即墨,我听闻,胶东郡守在琅琊、即墨中间的不其乡筑小邑,欲兴一渔港,我大概被带到了这吧?”
“徐先生真是聪明。”
共敖鼓掌,并一把拿下了徐市头上的麻袋套,让他能够大口大口地呼吸,但在这昏暗地牢中,依旧看不清共敖的脸。
这是共敖仅有的仁慈了,沉重的牢房门被合上,徐市挣扎着想起来,却只听到共敖渐渐远去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
“午时已到,但你今日,哪也去不了!”
……
“天都快黑了。”
眼看日头渐渐西落,秦始皇满脸怒容地起身,看向慌乱成一锅粥的方术士们。
“徐市何在?”
“陛下,徐市他……”
侯生满头是汗,按照约定,徐市早在昨日,就该抵达成山角附近,只等午时一到,便驾船飘然出现,但左等右等,却没看到半个人影!
徐市半路翻船了?徐市忽然不想来了?不管方术士们找什么理由,都没用了,秦始皇是极其骄傲的人,这世上都是别人等他,从没有他等别人的时候。
今日若不是安期生说什么“徐市或是半路遇到了海市蜃楼,入了仙山”,秦始皇这才多等了几个时辰。
但他们知道皇帝的时间有多么宝贵么?车驾后面拉着的一摞摞奏疏,还等着陛下挑灯批阅呢!
计划被破坏,时间被耽误,这在秦始皇眼里,死罪都不足惜!
皇帝阴着脸一言不发,丞相李斯见此情形,知道秦始皇恼到极点了,立刻冷笑地扫视众方术士道:
“安期生曰成山角有海市蜃楼,然今日却不得见,卢生言徐市午时将来拜谒,然徐市亦无踪影。叶廷尉,按照律令,这算是何罪?”
叶腾不紧不慢地说道:“丞相,黔首服役失期尚且有罪,何况徐市失的是天子之期!已犯欺君之罪!罪不可赦!至于卢生等辈,也皆有妄言失信之罪,可连坐罚之。”
方术士们面色惨白,唯独卢生依然不死心,依旧盯着海上,这时候看到一叶扁舟划过海岸,朝成山的码头靠来,才道:“船来了,是琅琊的船,陛下,这或是徐市!”
但船上却非徐市,而是琅琊郡守派来的人,禀报说,徐市在去琅琊码头的路上,被人所劫,等琅琊官府派人赶到案发现场时,已不知所踪……
“被人所劫?”卢敖立刻看向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胶东郡守黑夫,但却又不敢当面指出来。
黑夫倒是十分淡然,分析道:“这或是海寇所为。”
“何以见得?”卢敖反问道。
“反贼海寇闻徐市欲为陛下寻仙岛,求长生,自然欲杀之而后快,那位徐先生,现在恐怕凶多吉少啊……”黑夫摇头晃脑地说道。
卢敖觉得八成不是海寇,而是黑夫所为,但却有苦说不出。难道还能当面披露,他们和那些“海寇”也有往来不成?只能打碎牙和血吞,说道:
“陛下,此举是与陛下长生之道为敌,定当令官府追拿,好好寻找徐市下落,抓到罪魁祸首才行……”
“够了!”
但秦始皇这会的心思,早就不在那徐市,甚至不在求仙上了,他只觉得,自己今日在这,做了一天的愚夫!
今天的事,虽说是那徐市遭人劫持,但总的看下来,连续让他失望的方术士就三个字:不靠谱!
依靠这些人去寻找仙山,求、长生,真的可靠么?
秦始皇越想越气,最后下令道:“令官府寻找徐市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外,朕对方术士优宠太过,使彼辈恃宠而骄,屡屡失期,夺去先前所赐爵位,以庶民的身份继续做事!”
“陛下!臣等……”卢生、韩终二人是彻底傻了眼,还欲再辩,但秦始皇不耐烦地一摆手:
“让方术士都下去,朕暂时不想再看到汝等!”
……
等方术士们灰头土脸地告退后,眼看秦始皇气还未消,谁也不敢再提这件事,唯独黑夫上前道:“陛下,出海寻仙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故有无徐市,其实无碍……”
秦始皇瞪了他一眼:“此言何意?”
所有人目光看向黑夫,却听黑夫诚挚地对秦始皇说道:“陛下昔日在陇西时,说要寻找西王母邦,但并不打算像周穆王一样,带着一批人远赴绝域,那是抛弃天下的不负责之举。陛下说,绝不会离开大秦的疆土半步!”
“现如今,陛下若按照方术士所言,贸然乘船入于东海,寻飘渺无踪之仙山,这与当年周穆王弃国入西域,有何异哉?不妨就按先前说的,给臣一年时间,先肃清沿海盗寇,伏胶东之恶波,待这片海也变成了大秦的内湖,探明了航道,陛下再莅临胶东,派人行寻仙之事不迟啊!”
秦始皇颔首不语,良久后才道:“朕听叶廷尉说,汝妻又有身孕,而这第二子之名,卿打算取为‘伏波’?”
“正是如此。”黑夫顿首。
“伐匈奴则取为破虏,平海寇则取名为伏波……真是忠于职守啊。”秦始皇感慨良久,将黑夫扶了起来。
“相比于难做大事的方术士,卿才是大秦的忠士,才是能成事的纯臣!”
听闻此言,黑夫连忙称谢,李斯出言赞同,赵高和弟弟赵成对视一眼,意味不明,叶腾笑着捋起胡须,张苍则长长松了一口气。
秦始皇心意已决,他再度看向成山角那“天尽头”的石碑:“这是谁所立?”
李斯博学,回道:“陛下,是齐闵王时东巡至此所立,齐闵王以为,成山角便是齐疆域之东界,亦是已知天地之尽头。”
“小器,田地真是小气。”
秦始皇直呼齐闵王之名,摇头道:“按照常人理解,此处以东,再无陆地,的的确确是华夏的东界。”
“但他们错了!”
在浪涛声中,秦始皇宣誓了对那遥远海平线的主权:“《秦颂》中说的,是东有东海,而不是东至东海!”
他看了李斯一眼,下令道:“丞相,让人将这石碑上的字抹去,改为秦篆。”
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