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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对蛮夷戎狄之地,秦始皇将西北贸易交给乌氏,西南交给巴氏,北边长城附近,近来兴起了一位名叫班壹的商人,在替蒙恬与东胡贸易,而剩下的东边,海东之地,似乎也有搞头……
对黑夫的提议,秦始皇并没有搬出律法,断然否决,而是同意让他在胶东这块“特区”上试试看,毕竟黑夫保证,能挣比算缗更多的钱。
而那十三家商贾,不过是官府利用的对象,随时可以抛弃,或者杀鸡取卵!
“更何况,齐地尚贾,与关中的确有些不同,商君不是也说了,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若是死守旧法,岂不变成了甘龙、杜挚?”
“陛下所言甚是!”
秦始皇结束了解释,群臣皆咂舌,这还是他们认识的皇帝么?换了其他公子发问,皇帝大概会冷目一瞥,让他们滚回去自己领悟,唯独对小儿子胡亥,才会和颜悦色地说这么一大通……
“陛下对公子胡亥,的确大为不同啊。”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大臣,难免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胡亥也作恍然大悟状,拊掌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尉将军因地制宜,还真是位能吏!”
对黑夫的议论到此为止,秦始皇抚了抚胡须,聊起了今日的正题。
“古人二十而冠,秦制,公子二十一方冠,带剑。但朕思及黔首十七傅籍,故公子冠礼,亦与黔首同,以示律令之下,公子与庶民皆须尊之!”
群臣都知道,这次提前冠礼的,有三人,公子高、公子将闾,公子胡亥,他们分别是20、19、18,看上去是为了让公子将闾提前行冠,好按照盟约,迎娶朝鲜公女,可实际上,这场及冠宴的主角,却完全成了胡亥。
公子高和公子将闾对提前及冠,并不怎么开心,成年不一定是好事,一旦成年,就会彻底离开宫室,去属于自己的府邸生活。
及冠后做什么,便成了困扰公子们的一大问题。
毕竟秦始皇已下定决心,绝不开封建倒车,让儿子们做诸侯,所以儒生才抨击他“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
按照秦律,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虽然作为皇帝的直系宗室,依旧拥有崇高地位和享受,可一旦山陵崩,这些旧日公子,往往会迅速失去富贵。
何也?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必不得善终。
在法律上,公子们只要没有功劳,便依然是“庶民”,不能得到爵位,也不能担任对应的官职,比如执掌军队等。长子扶苏也是因为随黑夫北征匈奴作为监军,混了一波大人头,被特殊照顾成了“左庶长”,才得到统兵资格的。
所以诸公子及冠后,总会想方设法,找点事情做,至少也要有被皇帝提升爵位的理由,这样才能避免富贵迅速消失。
公子高请求,说他希望能去御史府,近来张苍奉秦始皇之命,在编篡《国史》,公子高从小喜欢读史书,想去看看。
公子将闾则有他自己的使命,与朝鲜公女成亲,成为维系这段宗藩关系的纽带。
秦始皇最关心胡亥,独独问他道:
“胡亥,你呢?你想做什么?”
这话问的,似乎胡亥说什么,秦始皇都会欣然答应般。
群臣的目光偷偷瞥向公子胡亥,这个满脸烂漫的少年,却理所当然地笑道:
“父皇,胡亥也不想做什么事,只是觉得,人生在世,宛若乘坐六马快车驰过缺隙,转瞬即逝。我不求什么,就希望能够在活着的时候,穷尽耳目之所喜好,享尽心志之所欲望,一直等到天寿耗尽的那天,可乎?”
宴席上所有人都惊了,胡亥此言,无疑是当众宣布:“我的梦想,就是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第0614章 赌徒
“夫子,你可害惨我了。”
是日,饮宴结束后,出宫的路上,赵高和胡亥这对师徒同车而行。眼看离开了宫室,胡亥也不拘礼数了,像个市井恶少年般,大咧咧地箕坐着,还开始埋怨对面的赵高来:
“夫子让我实话实说,不必掩饰,于是父皇问及冠出宫后欲做何事,我便说愿富贵享乐,恣意山水,不欲做任何事,结果却被父皇好生斥责了一通,说我缺乏志向……中车府令,你怎么能这样害你的弟子啊!”
虽是埋怨,但从说话的口气来看,二人的关系极其亲密。
赵高笑道:“怎能说是臣害的?那一席话,难道不是发自公子肺腑么?”
那些话,的确不是赵高教的,而是胡亥真实所想,这位公子才18岁,作为少子,他从小享尽荣华,颇受秦始皇宠爱,得以承欢膝下,也成了诸子中,与皇帝最亲近的一个。
这么多年来,他目睹父皇一生汲汲于政务,宛若尧王禹后一般辛苦,而当天下伟业大成时,却面临病痛的折磨,苦于生命的短暂,开始寻药求仙,苦苦期求,却总是失望而归。
胡亥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英明神武如父皇,本该尽享天下之利,被这些繁杂之务纠缠,不得抽身。
有一次醉酒后,他便对赵高吐露:
“若我为皇帝,必不如此,只管游山玩水,治理天下的事,交给丞相、御史大夫和廷尉百官去做不就行了?”
本该是天下最有权势,有自由的人,反倒像是戴着枷锁,蹒跚前行,活得像个囚犯,胡亥对此很不理解。
虽然事后胡亥不承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小小少年心里,已经生出了“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的想法。
只是身为皇室成员,肩负责任,这种想法,装在心里就行,万万不能说出来,胡亥也只对他绝对信任的赵高才吐露过,可赵高却鼓励他说出来!
“陛下喜欢公子的,便是这种真性情啊!若是整日悲天悯人,忧国忧民,那与长公子有何区别?”
胡亥对赵高信之不疑,今日便大着胆子说了,结果却被斥了一通,心情郁闷可想而知。
“那哪里斥责啊,明明是怜爱。”
赵高却摇头,对秦始皇对胡亥的申饬,他有不同的理解。
“若是公子那番话惹怒了陛下,陛下又怎会说,等夏天巡狩燕地,去碣石宫避暑时,要带上公子,让你去长长见识,见见世面呢?”
秦始皇称皇帝十年,经历了四次巡视,已经走遍了赵、楚、齐、魏、韩,唯独燕地没去过。在今日筵席上,他决定入夏后巡狩广阳、渔阳、右北平,一来是为了催促扶苏、黑夫的海东征战,二来也是对海上求仙念念不忘,齐地没着落,就想去燕昭王筑的碣石宫看看。
过去胡亥年纪小,秦始皇出巡也不带他,可这次不同,胡亥是唯一被点名同行的公子,可谓恩宠至极。
胡亥这才相信了赵高的话,转忧为笑!
哪个儿子,不希望得到父亲的夸赞和欣赏?哪怕真心想做个废物,就此快乐一生的胡亥,也不例外……
更何况,还能随皇帝巡狩。
胡亥眼里露出了向往之色:“此番能随父皇北巡,本公子,终于不用局限于这咸阳一隅之地了。”
赵高亦投其所好,绘声绘色地描述道:“燕赵之景颇为壮丽,邯郸洛阳亦是形胜佳丽之地,尤其是邯郸,那的女子名满诸侯,她们喜欢弹着琴瑟,舞动长袖,踩着跕屣,用眼挑逗,用心勾引,游走于富贵之家,向贵人献媚讨好,只希望能被诸侯或封君纳入后宫,享受荣华。像公子这种饰冠剑,连车骑者,一看就非富即贵,必大受邯郸女子追捧!”
浪荡公子最喜欢的,便是这种女人,胡亥听得入神,别看他们这些公子王孙富裕安逸,可律令严明,无事不得随意游走,更别说欺男霸女了。胡亥十八年来,最多遇到狩猎避暑,去上林苑、甘泉山里跑一跑,其余时候,很少出远门。
至此,胡亥已经将今日之事,当成赵高的功劳了,高兴地说道:
“我就知道,夫子必不会骗胡亥!”
……
与胡亥分别后,赵高坐在回家的车上,陷入了沉思。
秦始皇身体日渐不适,高大的躯体开始乏力,各种病兆纷沓而来。尤其是前年遇刺后大病一场,龙体越来越糟糕。事关机密,寻常朝臣对此一无所知,只能从皇帝减少的朝会数量来猜测,可作为近臣,赵高心里却门清。
“陛下,恐怕没几年好活了……”
树倒猢狲散的那天随时可能到来,作为聪明人,赵高也在暗暗为自己的未来做着准备。
作为皇帝指派给他的弟子,胡亥,便是赵高最上佳的选择!
眼下秦无太子,扶苏被远远支使出去,这种情况下,诸公子,要说对皇位没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一心想做个废物的胡亥,喝醉时也和赵高说过“我若为帝”这种话。
但有人渴望皇位,是贪恋其至高无上的权势,那种执掌天下的感觉。可胡亥不同,他贪恋的是位高之后,享乐人生带来的心安理得。
所以赵高虽属意于胡亥,却没有直接推着他加入夺嫡的竞争中,处处抢着出风头,而是选了最稳妥的路:
聪明伶俐,遵循律令,孝顺,却对做皇帝不感兴趣……
“少子,不就该是这样么?”
赵高露出了笑,他和黑夫一样,虽然出身卑贱,但却好学而自强,从文盲到书法大家,花了足足二十年!
对律令书史,赵高也颇有涉猎,他知道,古往今来,虽然继承多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长子,尤其是庶长子不得继位的例子,真是太多了。
晋献公、齐桓公、赵武灵王,皆为一代雄主,或中兴国家,或开创霸业,可他们到了晚年,被女人吹了吹枕边风后,仿佛忽然就变糊涂了,不喜长子,偏爱幼子,最后导致废长立幼。
可就赵高看来,这不一定要全怪到女人头上,归根结底,那是因为,至高无上的君主之权,是不能与人共享的……
君王很早就有许多嫔妃,相应的,长子也来得特别早,他们与父亲年纪相差不会太多,有的甚至只差十来岁。往往君主未衰,长子已壮,开始涉及政务……
这会让君主极不舒服,只觉得长子的任何表现,都是处心积虑收买人心。尤其是喜欢和父亲唱反调,提出不同政见的公子,更会被认为是迫不及待,想要坐一坐那君榻了……
父子失和离心,便难以避免。
而秦始皇和扶苏,早已失和多年,父子二人对如何治理天下,分歧太大,每次都以争论强谏结束,不欢而散。
皇帝索性将扶苏踢得远远的,一来让他去历练,知道点世事艰难,二来,耳边也能清净些。
相反,少子胡亥,除了秦始皇考校他律令,是从来不会主动谈及政务的。皇帝对胡亥,也没有过分的期待。
他模样类秦始皇年轻时,贪玩但又能用心学习,性格洒脱直白,不争权势,不会处心积虑图谋皇位,对父皇的孝顺,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另有所求……
这便是赵高为胡亥设计的形象,这样的小儿子,皇帝会不喜欢么?
这只是夺嫡之争的第一步,不能一蹴而就,但却能经常立于君侧,一旦时局有变,便有机会更进一步!
和凡事都要深思熟虑,长久谋划布局后再去做的黑夫不同,赵高是一个赌徒,钟情于那些稍纵即逝的机会!
出手快准狠,休说一掷千金,就算赌上自己的命,赵高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包括两年前,在那场纷乱的刺杀中,电光火石间,赵高拼了命也要废掉一只手,以此换来皇帝无保留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