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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夫斟酌着语气道:“去疾虽犯了投书罪,按罪当罚,但他投书并不是为了诬告、诽谤,而是为了举报罪行。若无去疾举报,下吏绝不可能将贼人一网打尽,且去疾被缉拿归案后,对罪行供认不讳,并积极协助吾等破案,不知律令中可有……”
“可有使其减轻罪责的律条?”喜猜出了黑夫想说什么。
“然。”黑夫应道。
他自认为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对去疾被罚颇为同情。因为黑夫觉得,这件事里,去疾并无过错,再加上去疾家中尚有怀孕的妻子,家境也不富裕,他更是过意不去。
喜却道:“黑夫,你可知这投书罪,是何时定下的?”
黑夫摇摇头说自己不知。
喜便道:“这条律令,乃是商君新政,为我国定下法度之初便制定的。当时奸邪之人见律令严苛,便妄图匿名投书,诋欺万状,谩上侮下,无所不至,使得律令一度被扰乱。于是商君便下令,对于匿名投书者所告之事,一概不予受理,在未抓到匿名者前,连打开看都不行,一旦抓到投书者,就要重罚!”
黑夫恍然大悟,原来这项律令有这样的历史渊源啊,从那以后,秦国就对匿名举报信一刀切,即便是“畏贼不敢告而投匿名书俱实”者,也认为是“此情虽极轻,而告讦之风不可长”,照旧该抓抓,该罚罚。
秦国这样做,或许的确起到了“塞诬告之源,杜奸欺之路”的效果,让那些诬告诽谤之人不敢造次。但黑夫依然觉得,这种处置,有些生硬和一刀切了。他很想知道,秦国有没有类似后世的规定,案犯主动协助警方调查,或能减轻罪责?
然而,喜却打破了他的幻想,在秦律里,可以减轻罪责的情况只有三种,一种是今日才出现过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因为少年人多是被教唆犯罪,没有刑事责任能力。
其次,便是过失犯罪处刑从轻,主要针对官吏,无意违规和有意怠政的处罚完全不同。
其三,便是自首减轻处罚。秦律规定,凡携带所借公物外逃,主动自首者,不以盗窃论处,而以逃亡论处。
这其中,并没有适合公士去疾的减免选项。
黑夫顿时默然,过了一会,才轻声道:“为吏之道上,不是说为吏者,要审当赏罚,毋罪无罪么?”
“去疾有罪无罪,不由你我判定。”
喜皱起了眉,重复他的口头禅:“只由律法判定!”
“律法就不会有错漏和生硬的地方?”黑夫有些不服,这一刻,后世对匿名举报者的奖励,与秦代的惩处,两者之间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
“即便有错,那也得由咸阳,由廷尉、御史府,由大王来更改,你我只有执行的责任,并无指摘律令的权力!”
喜沉下脸来,对黑夫训道:“律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黑夫亭长,汝乃秦吏,只需依律法办事,切勿生出不该有的同情之心!你如今初任亭长,便破获大案,日后前途无量。还望你记住《为吏之道》中所说的,慎之慎之,言不可追,勿要再曲解律令,生出妄念来!”
言罢,喜便朝黑夫点了点头,挥袖而去。
黑夫也知道此事是自己天真了,在堂上听到未成年人可以减罪,还以为律令中还有其他人性温情、灵活运用之处,谁料一头撞上的,依然是冷冰冰的律令,和板着脸的秦吏。
喜的一番话让他清醒了许多,虽然秦律时不时给他一些惊喜,但这依然是遥远的古代,宁可罚错,不能放过,这就是秦律的思路吧。
“若我为制定法度者……”
这个想法在黑夫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但又迅速沉下去了。
即便他身居高位,可以干预律法的制定,难道就能消除一切错漏生硬之处?前世的法制课上好像也说过,这匿名投书罪,一直到民国才取消,承认并鼓励匿名投书,得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了……
若是凭空搬运后世律法条款,却不能改变生产力和社会形态,恐怕只是空中楼阁吧。
这一切对黑夫来说,还言之过早,他只能收拾起自己的疑虑,继续服从体制。
但是,警察依法办案,却把坏人好人一起抓了,坏人固然罪有应得,可好人就活该白白受罚么?
黑夫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
他捏了捏身上沉甸甸的钱袋,打定了主意,大步朝县司空官署走去。
公士去疾被罚四千钱,因为无法缴清,已经被带到县司空那边,要他用劳役偿还罚款,算起来,一年半载内,恐怕都没法回家了,这对那个温馨的小家庭而言,当是毁灭性的打击。
黑夫无法说服自己,对此孰视无睹!
等他踏入县司空官署时,却见去疾正哆哆嗦嗦地,要往劳役文书上签自己的名……
“公士去疾!”
黑夫大声喊了起来,喝止了去疾,去疾回过头,和一众小吏愣愣地看着黑夫。
他走到跟前,将那袋死沉死沉的钱往案几上一放,发出了哗啦的响声。
“去疾,现在就与我立契券!”
黑夫一拍钱袋,笑道:“这四千钱,我借你!”
第0075章 义我所欲也
“亭长,黑夫亭长!”
腊月二十日,下市时分(15点到17点),安陆县夕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新鲜出炉的上造黑夫头顶土红色的包巾,大步走在前面。
在他身后,体质虚弱的朝阳里公士去疾在身后紧追不舍,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喊着黑夫的名。
黑夫却不想停,直到被前方穿巷而过的一群人挡住去路,才不得已止住步伐。
去疾乘机窜到他面前,拦住去路,气喘吁吁,然后他就朝黑夫深深作揖,说道:“去疾多谢亭长借钱,解我燃眉之急,但这左半边契券,亭长却是忘在我这了……”
说着,他就双手将一份写了篆字的借据契券双手奉上!
原来,就在方才,去疾因为无法缴清那三甲合计4032钱的罚款,被县狱令吏带到县司空官署,准备让他签署文书,为官府做一年多劳役。
去疾正要签字,却不料,那一日亲手逮捕了他的湖阳亭长黑夫,却突然来到,说愿意借钱给去疾,让他立刻缴纳欠款,免除劳役。
黑夫还当场请几个小吏作证,和去疾签了一份借债契券,黑夫持左券,去疾持右券,可就在他们出官寺时,黑夫却将左券也塞到了去疾手中,然后就大步离去……
去疾哪能不知道黑夫的意思?但他是个实诚人,做不出这样的事,于是就追了黑夫一路,如今终于追上,非要将契券的左半边还给黑夫。
去疾发自内心地说道:“亭长之意我明白,但我也是有廉耻之人,犯法当赀(zī),天经地义,岂能让亭长拿着捕盗的赏钱替我抵罪?亭长放心,我家虽然不富裕,但三五年内,攒够四千多钱偿还,绝无问题!”
黑夫哭笑不得,这去疾虽然看上去病怏怏的,却是个倔脾气,送他的钱竟然坚决不要!也罢也罢,看来这的确是个好人,也不枉自己帮了他一次。
于是黑夫将去疾的手又推了回去,诚恳地说道:“去疾,我想替你交钱,是由于此事完全因我而起。你目睹盗墓贼作案,却畏惧里吏、贼人合伙报复,这是人之常情,并不羞耻。所以你才投了匿名信,这是无可奈何之举。你本身并无过错,只是律令不允许,也无法减免罪责。”
他道:“我只是斗食吏,人微言轻,改变不了狱掾的判决,更改变不了律令条款,只能从改变自己做起。于是就自作主张,想出钱让你免灾,之所以当众声明这钱是借你的,也是为了避免麻烦。这四千钱,就当是你应得的举报赏赐,切勿再推辞!”
一个公务员出钱替罪犯消灾是一回事,借钱给他人是另一回事,黑夫也是钻了法律的空子。
不料,听闻此言后,去疾更是感动不已,他再拜说道:“黑夫亭长不仅是位勇夫,是一位干吏,还是一位义士!义士之财,我岂能白拿?”
说着,又要将那契券往黑夫手里塞。
黑夫也有些烦了,想一把推开他,又怕把这病秧子弄伤了,心一横,索性一把拿过那左半边契券,走到一旁看热闹的食肆店主面前,对那店主道:“店主人,借个火!”
而后,在去疾惊讶的目光中,在店主人的诧异中,在集市众目睽睽之下,黑夫便径自拿起了食肆灶台上的一根柴火,将手里的木质契券点着……
眼看赤黄色的火焰慢慢爬上契券,火舌吞噬着上面黑色的字迹,去疾顿时大急:“黑夫亭长,你这是做什么?”
这可是四千钱的借据啊,说烧就烧?这黑夫亭长,一点都不在乎?
黑夫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将燃烧的契券高高举起,让去疾病够不到,待其全部着火,都快烧到他指头时,才扔到地上。
去疾忙不迭地扑过来抢救,却来不及了,那契券表面几乎化作了黑炭,字迹什么都看不清,已是毁了。
“去疾,自此之后,你我两不相欠!告辞了!”
言罢,黑夫便对着去疾一拱手,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扬长而去!
去疾只能呆呆地看着那烧成焦炭的左契,半晌后,才朝着黑夫远去的方向下拜稽首!
“黑夫亭长大恩,去疾此生不忘!”
这时候不止是食肆周边的食客,半个集市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了,对着跪地稽首的去疾指点不已,议论纷纷……
“后生,方才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人好奇地问道。
去疾将那烧得面目全非的左契拾起,小心翼翼地塞进怀中,这才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对周围的众人大声说道:“好教二三子知晓,就在方才,湖阳亭亭长黑夫,他做了一件义举!”
……
市井之中发生的事情,总是传得飞快,到舂时时分(17点——19点),夕市结束时,伴随着赶集的人陆续回到家中,湖阳亭长黑夫的义举,已经传遍了半个安陆县城。
黑夫,这个名在几个月前,曾因力擒三贼,空手夺刃在安陆县小有名声。现如今,正当县中百姓差不多快把那位“勇士”的事迹忘掉时,他却以新的身份,新的故事出现在大家面前!
大家都在说,他只身入城,法律答问二十道全对,震惊官寺!
他赤帻赴任,从一封匿名信里见微知著,顺藤摸瓜,发现了一桩大案!
他率众夜奔,在幽暗恐怖的墓穴旁,将一伙正在作案的盗墓贼人赃俱获!
他守株待兔,冒着寒风等待,等来了监守自盗的里监门,为安陆县出去了一只硕鼠。
现如今,他又用自己得来的赏钱,帮助那位匿名举报却受到处罚的公士去疾,偿清了罚款……
“真是一位慷慨好义的好亭长啊!”
听闻黑夫事迹的人,不管知不知道他的,无不翘起大拇指称赞。
战国之世,最为崇尚义士、义行。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正如孟轲所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非但儒家如此推崇义,连不崇儒的秦国也深受此风气影响。那些为义气而甘愿一死的志士,他们的声名皆能被久久传颂,这就是时代的风尚。
于是乎,从这一天起,黑夫之名,在安陆县人脑海中,算是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
等到入夜以后,黑夫这“慷慨好义”的名声,更传到了安陆县几位官吏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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