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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和不安萦绕在众人心中,无数双眼睛看着黑夫,希望昌南侯能给他们一个答案。
从一年多前,陆贾在长沙郡给他讲“及瓜而代”的故事时,黑夫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眼看瓜儿已熟四次,藤蔓枯老掉落又长出新芽,可岭南十数万戍卒征夫,却仍不得归啊,瓜代有期,也变成了瓜代无期。
“反了!我带你们回家!”
黑夫要真说这话,显然是秀逗了,秦朝不比唐末,眼下朝廷还没垮,黑夫的家人,乃至于许多士卒的家人,还在咸阳,在关中,在南阳。总之是南征军力不能及的地方,别看这群人嘴上抱怨不止,真要他们抛妻弃子,拼着全家族诛的代价追随黑夫,哪怕是南郡旧部,也要愣上半晌,犹豫一下,其余部队,更别想了。
瓜未熟,蒂未落,还得再等等,宁为伏地魔,不做出头鸟,这是黑夫的人生信条。
过程不重要,吃鸡最重要。
但黑夫也不可能替皇帝和朝廷背锅,在长沙郡被他砍了脑袋的贾和就是例子,这士卒之怨啊,还是得往上引。
“二三子!”
黑夫站上插旗的台子,对所有人呼吁道:“本侯已数次向朝廷陈述请求,相信陛下很快便能让汝等归乡!归期或许是今年,或许得到明年!”
不说还好,一说,士卒们更是炸开了锅,抱怨不绝于耳。
“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
“朝廷不讲信用,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曾经,商鞅徙木立信,树立了秦国的政府公信。随着一百年的军功授爵,所有秦人都认定,大秦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可现在,随着一次次瓜代无期,戍卒役夫对朝廷的信任,渐渐动摇,最终耗尽。
历史上,秦末中原大乱,实力不俗的南方军团被赵佗一煽动,直接断了与母邦的联系,拒不返回,恐怕就是出于对政府的失望。
终于有人大着胆子喊出了那句话:“吾等南征军将士,不信朝廷,只信君侯!”
“对!只信昌南侯!”
黑夫笑了笑,将手往下压了压。
这些话,现在说了也没用,只希望他们一段时间后,还能记得。
“今日有句肺腑之言,要与二三子说说。”
黑夫有些动容:“本侯也想家,家母年近七旬,已是满头白发。”
此言勾起了不少士卒的心事,有人将头抬起,不想让眼泪流夺眶而出。
黑夫却又笑道:“我也有妻,常与之梦中相聚。”
有老婆的士卒们皆笑了起来,大家都懂的,只有单身狗一脸懵逼。
不过接下来的话,黑夫却没按那首中年人们耳熟能详的《说句心里话》往下唱。
“我虽为君侯,但与汝等一样,无时无刻,不盼着早点归乡。只是身为将军,不论朝廷何时解除南征军将士役期,黑夫,都将是最后离开番禺,最后走出三关,最后北返的人!”
“我会站好最后一班岗,哪怕五年,十年,二十年!”
言罢,黑夫朝所有人作揖:
“冬至思乡,人之常情,我已使人宰彘杀鸡,锤糯米、年糕,让二三子吃一顿好的。”
听了昌南侯的肺腑之言,又听说有好吃的,士卒们的抱怨稍熄,嘟囔着散去了。
“昌南侯也想家,昌南侯也没办法,都是朝廷的错,恐怕是朝中有奸佞,不让吾等归乡。”
不过这一点,却成了三军将士的共识。
可冬至结束后,昌南侯又出现了,面色凝重,告诉了大家一个坏消息。
“刚接到朝廷之令,会尽快让征人归乡,但岭南须得留人戍守,故有家室妻子者先归,无妻者,恐怕便要暂留南方了。”
没错,从古至今,国家对单身狗就是这么不友好!
此言引发了一片单身士卒的哀嚎。
“但本侯,还有件大喜事要告知汝等,与不能归乡的无妻士卒有关。”
单身狗们竖起了耳朵,却听黑夫喜滋滋地说道:
“在本侯力陈下,朝廷终于答应,要给单身的士卒们,分发女子为妻了!”
……
“国家终于同意给我们发老婆了!”
这的确是黑夫的请求,他向秦始皇申请,加派万余隶臣妾来岭南,说是为北方的士兵缝补衣服……
缝着缝着,有些人自然就看对眼住到一起了。
对于注定要长期戍守边疆的单身士卒来说,老婆其实不挑,能动就行。
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哪怕是当地纹身的越女,他们也能下嘴。
但若是可以交流的夏女,即便是隶臣妾,岂不更好?
可即便有这承诺,因为将归期从三十六年拖到三十七年,甚至三十八年,朝廷在岭南将士中的公信力,也再度大打折扣。
更要命的是,预计十一月下旬来到南方的八千隶臣妾,却直到十二月初,都不见影子,这让翘首以盼的单身士卒怨声载道。
说好的老婆呢?骗子!
黑夫却比他们更着急,因为身在长沙郡的萧何向他报告,说这群女子,被截留在了南郡江陵,一留就是半个月……
这个决定是南征监军,昌武侯做出的。
更让人疑惑的是,进入十二月后,连络绎不绝的谪戍移民也停了!
虽然这种暂停很快就得以恢复,八千女子也继续上路,将于十二月中来到岭南,但黑夫还是从中嗅到了什么。
黑夫摸着渐渐长出的发髻想道:“莫非是朝中,发生了变故?”
掐指算算,距离流星雨夜后,黑夫写了那封信北去,已过去两个月了,就算季婴再慢,也该送到咸阳,交到扶苏手里了吧?
他是秦吏,手下的精锐主力,不是那群江淮楚人,而是广义的“秦人”。
一旦局势往最坏的方向发展,黑夫需要一面旗帜。
扶苏无疑是最好的旗帜。
虽然三十七年已到,但黑夫不知道秦始皇大限具体在何时,只能提前给扶苏打预防针。
因为距离辽远,咸阳方面暂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毕竟再快的信使,也快不过朝廷的六百里急报!
秦始皇三十七年十二月中,随着一群怯怯不安的女子踏上岭南的土地,受到单身士卒热烈欢迎,副监军子婴,也携带一封秦始皇的制书,来到黑夫面前。
“昌南侯,喜事,大喜事!”
子婴笑容可掬,看不出什么异样,他先恭贺了黑夫一番,又肃然宣布了诏令。
“制曰: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欲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今有伦侯黑夫,勤勉于事,南征陆梁,整十万败卒,绳百越君长,使地尽北户,立闽中、南海、桂林、象郡,有大功,朕甚慰。使黑夫于三十七年仲春初一,携有功将吏,于衡山郡邾城迎驾,当拜彻侯,恺歌振旅!”
读完后,子婴将制书双手递给下拜的黑夫,感慨道:
“陛下的器重荣宠,二十等爵之极,万户食邑,都在邾城等着君侯!昌南侯,你还等什么?快随我北上见驾罢!”
第0723章 向天再借五百年!
秦始皇三十七年季冬中旬,诏书已至到黑夫手中,皇帝的车驾,也即将离开咸阳……
中车府令赵高已将需要的车驾、马匹备好,与昔日仅有百乘不同,这次,车队竟多达千驷!
中郎将王离已让数千郎卫军秣马厉兵,被光甲兮跨良马,挥长戟兮彀强弩,他们将组成捍卫皇帝的中军。
此外还有戍卫咸阳的五万中尉军,他们是天下最精锐的部队,全部由关中青壮组成。
秦始皇直接从中调拨两万,加上刚从北方长城调来的北方军团三万,强起坠马受伤,还没完全养好的武信侯冯毋择为将军。
这是过去未曾有过的庞大阵仗,黑旗遮天,玄甲曜曰,骏马如龙,长戟如林,聚于灞桥左右,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便能挥师南下!
他们的敌人,会是谁?
猜测纷纭,答案似乎从这半个多月的人事变动里窥探出来:御史大夫茅焦拖着病体入宫请陈后去世,北地郡尉章邯被调回咸阳,任少府少卿,昔日黑夫在北地提拔的一众旧部,多与陇西、朔方官员交换了职位驻地,柱下史张苍直接被罢免,先前被缉捕的百余墨者统统处死……
做完这一切后,秦始皇帝却仍未走。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等什么。
一是他念念不忘的,西王母邦,以及长生不老的最后指望。
二,则是上个月因为谋刺未果,惧而出奔的长公子扶苏,皇帝必须知道他的结果……
秦始皇病笃期间,朝廷中枢不敢做决断,蒙天放又胆大妄为,纵阿房刑徒,导致关中大乱,卫尉、中尉两军花了半个月才将大多数人捉拿归案,对扶苏则追击不及,未能及时阻住。
乘着这空隙,扶苏及其党羽从杜南入蚀中,往汉中郡而去。
所谓蚀中,乃是这时代,关中通往汉中的道路里,距离最短的一条,又称之为“子午道”。
它最初是荒芜的鸟道,只有野兽践踏的山间小路,但在秦昭王时,为了加强关中和巴蜀的联系,便耗费巨大财力,在蚀中修筑了栈道。
原本无法通行的悬崖绝壁上,或凿孔架木,或经谷为道,或修桥渡水使人马能过,历经十数年才完工。抵达汉中后,又延伸出“蜀道”和“米仓道”,直入巴蜀。正如秦相蔡泽所言:“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
这条路极狭,且左右多深涧高山,速度快不起来,一旦被追上,也不易脱逃!
秦始皇复苏后,令中郎骑令李良带千余人入汉中,征发当地官府捉拿扶苏一党,并严令:“若扶苏真跑到南郡,沿途官吏,不更以上皆死!”
在这种死命令下,所有人都卯足了劲,设下天罗地网,一路追捕。
到了十二月十五这天,中郎骑令李良终于回来向秦始皇复命!
“陛下,臣不辱使命,追至汉中郡南郑,将长……扶苏党羽尽数抓获!”
“南郑?”
秦始皇皱眉,南郑,是汉中郡的首府,若扶苏要去投岭南的黑夫,出了蚀中,直接从石泉亭渡过汉水,进入米仓道就行了,为何要往西拐到南郑去?
再一追问,才得知,原来所谓被李良“追缉”的扶苏党羽,是十天前,就自己去南郑投案的……
这就更令人疑惑了。
“扶苏如何了?”
秦始皇只关心这点。
李良有些讷讷,秦始皇面色顿时不太好看,不由得想起了同样被贬入蜀,却半道自杀的吕不韦,扶苏性情刚烈,会不会……
如此想着,他一巴掌拍在案几上!
“讲!”
不管他是生是死!
李良畏惧地稽首不已,生怕被皇帝怪罪:
“陛下,扶苏已于半月前,在石泉亭与家眷部属分离,孤身东去,不知所踪!”
……
“据缉捕的人招供,扶苏是被蒙天放击晕裹挟出城,出了子午谷后方醒,朝咸阳长拜泣泪,又怒而持戈攻蒙天放。蒙天放自知罪孽深重,遂自刎谢罪……”
“随后,扶苏夫人,麃公女孙因受惊吓,又在沿途淋了冬雨,竟逝于石泉亭。扶苏安葬其妻,在墓前枯坐一夜后,次日凌晨,将二子托付给众下属,令他们去南郑投案自首,便孤身不辞而别……”
“不辞而别?”
秦始皇口中有些酸涩,胸口有些阵阵发疼。
这还没完,稍后又发生了变故,洛阳人董公和杜人邵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