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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让自家从南郡带来的军厨女婢,在官署中开设了“食堂”,杂南北菜肴,以供百官就食,不论是武忠侯本人,还是两千石的大吏们,每顿只提供三菜一汤,荤少素多。
伊众他们则被“请”出了厨房,终日能听到厚重的铁釜爆炒声阵阵,油腻的味道散播而出,据说这是武忠侯最喜欢的口味,但也有人说,是跟蛮夷越人学的,真让人痛心疾首。
如此一来,数量庞大的御厨们,一下子就失业了!
吝啬的武忠侯,自然是不会养闲人的,一道命令立刻送到太官令手里:
“太官令、汤官令两署,各发庖厨百人,奴婢千人至西河,协助内史东部都尉主持赈济事宜,开设粥棚饼铺……”
听完少府张苍之令后,伊众气得浑身发抖,仿佛遭受了巨大的羞辱。
“这是欲让秦始皇帝的御厨们,去为一群黔首煮粥?”
在伊众看来,这简直是对他们的侮辱!
张苍却不为所动,说道:“王者食所以有乐何?食天下之太平富积之饶也。”
“但如若天下饥荒,饿殍满路,帝王就应当有撤馔之举,以显示与天下同心、体谅民情。”
所以每逢天下遇到灾害战乱,帝王往往会降食以显卑敬。
只是始皇帝很少有这样的时候,胡亥更一次都无。
张苍叹了口气:“倘若明君在位,定会这样做,武忠侯,只不过是在代行天子本该做的事罢了!”
伊众仍不愿屈从,固执地说道:“小厨去做即可,岂能让宫中大厨屈尊?”
张苍却不以为然:“小厨之道,饱一人。故狄牙之调味也,酸则沃(浇)之以水,淡则加之以成,水火相变易,故膳无咸淡之失也。然只为讨好桓公一人,故小也。”
“大厨之道,饱天下。故伊尹以烹鼎鹄羹入谏成汤,为宰,教民五味调和,创中华割烹之术,开后世饮食之河,治国如烹小鲜,后世称圣贤,故为大也。”
“大官令,你以为皇帝煮粥为荣,却以为天下饥肠辘辘的百姓烹食为耻。以为自己是天下闻名的大厨,在我看来,不过是小道耳!”
说罢张苍不容分说,手朝外一比:
“若不肯做此事,那便请离开罢!”
伊众说不过张苍,却又脾气大,遂当场摘掉了自己冠带印绶,扔在地上,一怒出宫。
张苍捡起那印绶,弹去上面的灰尘,嘟囔道:“我少府,又为国家省了千石的粮食……”
言罢抬眼,扫视剩下的人,胖脸上露出了笑:
“还有谁?”
……
汤官令就没伊众的骨气了,战战兢兢地应下了武忠侯的命令。
他们两署过去常随秦始皇帝出巡,负责沿途膳食,随时都做好了离开咸阳的准备,不过数日,便准备妥当,在军队护送下,两三千人与咸阳仓中发出的最后一批陈谷一同出发,很快便抵达重泉城。
重泉如今几乎变成了一个难民营,失去家园的西河人居住在北伐军故垒里,他们的田舍被六国烧掠一空,流离失所,在来年开春前,只能靠官府赈济过活。
上万青壮组成一支“西河军”,日夜训练,期待着对六国的报复,但老弱妇孺就只能在重泉等县居住,人数达数万之众……
太官令只有那些最优秀的庖厨才有资格为皇帝和嫔妃做菜,其余人则都做些打下手的活,甚至要给宫中奴婢制作简陋的饭食。
所以做民间陋食,也不至于无从下手,很快就熟练起来。
烧火的烧火,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庖厨望着外头不断探头往里看的难民孩童,摇了摇头,往黄橙橙的粟米里,又加进绿油油的葵,再多一点彘的膏油,撒一把盐,想了想又撒一把,加水时,则少了两升……
半个时辰后,釜中粥已熟,在军队维持下,西河难民规矩地拿着木碗来领每日饭食,看到粥比往日更厚,还有点油花,不禁大喜。
狼吞虎咽吃了一些,更瞧见今日供应食物的人眼生,问了问小吏后,竟被告知,都是皇宫里的庖厨,当场就愣住了,连放进口中的粥都来不及咽!
“皇帝的御厨,来为吾等煮粥?”
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西河难民营尽皆沸腾。
尽管平日里,老百姓们在田间地头干活之余,开玩笑时都喜欢想象皇帝陛下吃的是啥,是不是每天都能吃粳米饭,一顿几只鸡,几个蛋?御厨的菜肴,是不是龙肝凤脑?
但真的有朝一日,真的吃上御厨做的饭食,都感觉自己在做梦。
“低贱如吾等,竟也有资格吃御厨做的粥食?”
一时间,西河难民们觉得,这碗中的粥,真的更加美味起来。
当然,也有难伺候的人嘟囔说:“我吃着这粥与平日并无两样,原来皇帝庖厨手艺也就这样。”
等将这碗御厨们做的粥一粒不剩舔干净后,西河人也少不了发问:
“宫中御厨,是新皇帝派来的么?”
北伐军的官吏立刻纠正这群愚昧的民众:“关皇帝甚事?国中尚未立帝,此皆摄政武忠侯之仁政也!”
很显然,这次指派御厨宫人来西河赈灾,政治姿态远大于实际效用。
说着,新一批冬衣也运来了,每户一件,出门轮着穿。
官吏一边发一边告诉大伙:“此乃宫中少府织室、御府所织也,武忠侯令宫中尽罢丝锦之物,而专织毛、麻之衣,以补西河人冬衣之不足!”
不止是庖厨、织室,太医令的官员也被发动,来西河为伤病诊治,以防疫病滋生,因为医药紧缺,伤病却多,真正能救活多少人,连陈无咎心里也没谱,但在这不妨碍西河人对武忠侯,更加感恩戴德。
吃着御厨煮的粥,穿着宫中如神仙般织女们织的衣,还有御医们来望闻问切,预防恶疾。
虽然外头秋风萧瑟,但西河难民只感觉,自己从身体到肠胃,都暖洋洋的……
他们有了更多的安全感,也更加确信,这苦难的一年,终究会挺过去!
秦王室待民,一向冰冷,像秦昭王那样,百姓设祠杀牲,祈祷他生病痊愈,却严厉惩处的例子,只是正常操作。
一百年了,秦地人,从没遇到如此爱民如子的统治者,一时间,西河人有些受宠若惊……
“摄政比皇帝更体恤吾等啊。”
一曲西河人真心实意的“风”,也在难民营里传唱。
八月中,它已经传到了渭南,传到了灞上……
“饶衍之邑,西河之岸;龙门之鱼,商颜之羝。”
“群盗入寇,武侯逐之;腹中乏饿,武侯食之;无褐卒岁,武侯衣之;我有疾患,武侯诊之;君为父母,吾为赤子!”
“夫人,听啊,是关中人在传颂君侯之德!”
在灞桥的亭舍旁,鸢听了半晌,转头开心地对马车上的叶氏母子汇报。
“他呀,才半年,就多出了这么多‘赤子’,但为人父母,岂是那么容易的?对子女好是应该,如若不好,却要受天下之怨,有了这一次,往后也得一直好下去,子女们,可是很容易忘却恩义的……”
自回归江陵后,一直尽量让自己“隐身”的叶子衿摇了摇头,但最终还是露出了笑:
“但他这一鼎小鲜,的确烹得不错!”
第0926章 分饼
时隔两年,分离三地的一家四口总算聚到一起,实在是可喜可贺,黑夫难得放下了公务,在自家原先的院落与妻、子团聚。
子衿抱着破虏垂泪,为当年毅然让他去北地而抱歉。
而已经10岁,在边塞被朔风吹得皮肤粗糙,甚至为了隐匿身份剃了个戎人头式,至今尚未蓄足头发的破虏有些不好意思,塞北的牛羊肉的确养人,他比两年前高了不少,快到叶子衿的肩膀了。
少年挣开母亲怀抱,坐到黑夫身边,目光里带着崇拜,并处处想显示自己已是“大人”,跟父亲吹嘘说自己现在能开半石弓,还能饮酒了。
“谁教你的?”叶子衿拭泪,有些惊讶,儿子已经变得她不太认识了。
“是桑木,还是张苍?”
“是苦寒。”黑夫代长子回答,他在贺兰山呆过,知道那里的风霜。
“塞北胡儿,八岁便得饮淡淡的马奶酒了,否则熬不过严冬天气。”
黑夫倒觉得没什么,只是有些惭愧,他算不上一个好父亲,只望以后扫平天下,能亲自教导二子长大成人。
才6岁的伏波倒是显得文质多了,在黑夫面前奶声奶气背着新学的胶东《二十四节气》。
一家人其乐融融,夫妻小别胜新婚,折腾一夜自不必言,次日黑夫一醒来,就闻到了蒸饼的香味,却是叶氏亲自下厨。
这是在北地时,黑夫很喜欢的食物,上好的麦面,以干枣和少许红糖为心蒸之,饼肉酥软,甜而不腻,而黑夫最喜欢的方式,便是一整块端上来,持刃分之。
“这治天下,其实跟做饼差不多。”
黑夫一边切,一边跟枕边人炫耀起来。
“将饼做大,做甜,分给更多人吃到……”
“这可不容易。”叶子衿为夫君擦去嘴角的小块饼屑,直接放进自己唇中。
“寻常人家,往往富不过三代,有家有国者,常常是将饼越做越小。”
周朝就是典型的例子,周公分封亲戚至边地,让百里之周,十数万周人富有天下,结果子孙没领会周公的要意,造成尾大不掉,最后连王畿都为亲戚瓜分,周王得借债度日……
黑夫颔首:“确实不易,放眼古今,能将饼做大的,也就周公、管仲、商君、始皇帝数人而已。”
只可惜,秦始皇有善始而无善终,他使用蛮力,将饼摊开,想囊括宇内,但最关键的中心地区,每个人分到的饼反而变少了,可不得个个跳脚骂娘?
摊饼,也是要巧劲的。
黑夫持刃将饼剖开:
“所以,若暂时没法将饼做大,如何分饼,就成了关键。”
“这也是有窍门的,其一,叫做‘慷他人之慨’。”
一边说,他一边将妻子盘中的饼拿走,放到自己面前。
“将他人手中的饼抢来,分给自己人,以及那些可争取的人,让他们对你死心塌地。”
叶子衿领会了:“良人在胶东便做过,将诸田的饼抢来,分给晏氏等小族、闾左贫民,以谋得人心。又将饼做到海东,让商贾能分其利。如今关东皆叛,唯胶东至今独守,庶民、商贾为了守住分到的利,拥护陈平、曹参,虽是他二人之功,但还是靠良人打下的底子。”
“不错。”
这种做法,用后世一句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打土豪分田地!
但道理不能死板硬套,秦时的土地矛盾和后世大为不同,关东六国还有“封建残余”,田氏那样的大贵族还占有大量生产资料,借势打掉,足够让胶东各势力都吃饱。
但在秦地,商鞅变法,其实已经摧毁了大部分的人身依附,自耕农不必向领主、贵族再纳一层租子,而变成了直接向官府交租,哪怕是军功世家如王、蒙,真实占有的田土,其实也不大。
换言之,大政府的秦朝,其实只有一个地主,那就是官府。
放眼天下,也只有一个大土豪,那便是皇帝本人!
皇位缺席,黑夫也够狠,遂将少府,也就是皇帝的私产给分了……
苑囿、财货,甚至是宫女,过去只属于一人的,被悉数瓜分,北伐军将士、降卒、刑徒皆有泽陂。
御厨、御医、织室,这些原本只为皇室服务的人,也被黑夫打发出去卖人情,在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