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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始作俑者,张良默然未言。
再往南走,他们抵达了苑陵县。
郦食其咂嘴道:“这苑陵,就是古郐国罢?”
早在六百年前,郑桓公为周幽王司徒,他对腐朽的宗周十分忧虑,想着要自立门户,离开这条注定要沉的船,便利用职务之便为郑国在东土寻找新的落脚点。当时的太史伯就对他分析道:“方今天下,子男之国,虢、郐为大,虢叔恃势,郐仲恃险。若克二邑,则前莘后河,右洛左济,郑国可以少固……”
东虢是荥阳一带,郐国则是苑陵的古称,这一带是郑国的立国之基,虽然都城建在南方的新郑,但苑陵一样是座富庶的大城。
上其城,郦食其望见其屋室甚大,不由赞叹:“壮哉县,不亚于大都之邑,此地户口几何?”
有人告诉了他答案:“早年有一万户,近年来兵数起,民多亡匿,今仅有五千户了……”
那消失的五千户人家是逃了,还是亡逆于草泽了,还是被过路的楚军掳走了,无人能知。
郦食其叹息:“可惜,真是可惜,但不独苑陵,就老朽所见,不论河东还是河内,这些昔日的三河富庶地,也都凋敝不已。”
“这就是乱世啊。”
看似有意无意的话,好像是想以此触动张良一般。
众人在苑陵歇息一晚,继续南下,是夜在途中一处亭舍住宿,因张良简朴,携带的只剩下粗米,其侍从向亭长求食,让他将最好的食物献上,岂料到了开饭时,亭长却蒸了糟糠来给众人食用!
张良的亲信顿时暴怒:“大胆,你可知贵人是谁!”
亭长却不畏惧,挺着胸膛道:
“汝等不是要最好的吃食么?十里八乡,只有糟糠了,哪怕是郑昌、张良来了,也只能吃这些!”
张良却不气恼,安抚属下,端起糟糠,笑着吃了下去,却让人将他们携带的干粮分予亭长。
“老丈,食糟糠多久了?”
“入冬后便一直在吃。”
亭长看着家人狼吞虎咽吃着干粮的模样,叹息道:“本县多丘陵,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长得最好的就是麦、豆,吾等平日所食,大抵是豆饭藿羹,一旦收成不好,就只能吃糟糠。”
“去岁秦楚打仗,但尚未破坏田地,本乡收成本来不错,但秋后楚军过境,那郑昌,竟然令沿途各地将所有粮食都献上,连救命的存粮也不放过,吾等就只剩下这些物什能用来充饥了。”
这算好的了,如今去岁之食已尽,而来年的种子都没着落,到入夏,恐怕就得吃树皮草根了。
亭长忧心忡忡之际,骂完郑昌,又骂起张良来。
“当年秦吏统治本地时,虽然徭役重了些,收泰半租税,但吾等好歹衣食有着落,更无盗匪敢公然横行劫掠。”
“可如今,吾等却于过得如此凄惨,张良要复国,复作甚?他张氏的富贵倒是恢复了,吾等庶民的衣食性命,却都给复没了!”
侍从们敢怒不敢言,张良只是点点头,继续吃着陶碗里的糟糠。
没有盐,没有油,更没有蜜糖,干巴巴的糠皮难嚼,咽下去刮得他喉咙生疼。
如噎在喉……
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自己的富贵,是为了这所谓的“假王”么?
郦食其观察者张良的神色,似有察觉。
入夜后,郦食其拎着酒出门晃荡,在亭舍外发现了站在田埂上,眺望星河的张良。
他走过去笑道:“人便是如此,总是容易忘恩而记仇,若今不如昔,他们便会怨恨将他们带到今日的人。”
“不过子房,不,现在要称之为韩假王了,汝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击秦,莒南刺杀,天下震动。今日终于复国成功,甚至做了假王,此布衣之极也,又有何憾?”
如其所言,少年时代的张良的确颇具任侠精神,血气方刚。
但刺秦失败,大铁椎为救他而死,流亡下邳的经历,使张良变得成熟稳重,开始摒弃刺杀,工于谋略,只可惜困于复韩,没能在更大的舞台上崭露头角。
而如今梦想成真,韩国已复,自己甚至被推上了“假王”的位置,看似韩国的一些都归他掌控了,但张良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欲冠其冠,先承其重……”张良说出了这句话,笑道:
“还是像当年一般,只为自己的一腔愤懑而战时,任侠自在啊。年少时,我将复国报仇想得简单,十余年如一日去做了,才知道何其难也。但更难的还在后头,韩国百万生民的重量,张良扛上肩了,才明白有多重。”
“这假王,我当不起。”
郦食其摇头:“但韩地谁能担得起?郑昌?韩信?”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子房啊,依我看,能救韩地的,只有你了。”
“救韩?”
这词是多么熟悉啊,仿佛想起了年少时,某位“韩奸”在遭到张氏质问时的说辞。
那时,年少的张良嗤之以鼻。
张良摇了摇头:“前后皆是火坑,何言救也,郦生这是,要为我指一条明路么?”
郦食其几乎就脱口而出了,但终究还是忍住。
时机未到。
张良却站起身,拍了拍郦食其,在他耳边说道:
“郦生先前说,河东、河内皆十分凋敝,我只想问,君先前已去关中走了一趟,那儿在黑夫治下,民生如何了?”
郦食其是准备了不少套路话,但此刻,脸上却只剩下惊愕。
虽然郦食其很快就反应过来,收起惊讶,换成迷茫。
对张良来说,这一瞬间的表情,就足够他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子房此言何意?老朽是去过一趟西河,但……”
郦食其那宽阔长袖中,握着锋利短匕,就是这只手,在游说河东一位魏人县令时,因疑其有变,郦食其佯装酒醉,与之同榻,半夜却偷偷起来割了其头颅,献给韩信的前锋——无能老叟、高阳酒徒、迂腐儒生,都是掩盖他年轻时,曾是一个舔血轻侠的伪装啊!
但这次,打雁人却叫雁啄了眼。
郦食其的手被张良抢先制住,匕首被夺,反而顶在自己怀中!
一切都发生得突然,只有看到张良目光中的坚毅,人们往往才会想起,这位貌若女子,看似文弱的士人,可是靠刺杀秦始皇帝扬名起家的啊!
“此处并无外人,你也不必装了。”
张良笑道:
“郦生来说我,是奉汝主黑夫之命,还是为图大功,自作主张?”
第0975章 郑韩
络绎不绝的难民穿过田野,迈过篱笆,源源不绝从西北方来,往东南方而去,被他们踩在脚下的,是尚未耕作的农田。
张良看着难民惊惧的眼神,蹒跚的脚步,失魂落魄的背影,眉头拧在一起。
这是来自三川京、索一带的难民,过去也是属于韩国的土地,居民亦以韩人为主,秦楚两军对峙于汜水之上,虽然尚无大战,但斥候骑队交战不休,波及到周边百里百姓的生计。
“他们舍近求远,不去新郑,而继续往南走,是因为彼辈知道,新郑迟早也要变成战场啊……”
这是郑韩之人的智慧,也是张良祖国的现状,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过去六百年里极少安宁。
春秋时,齐、楚、晋、秦四个大国就纷纷以郑国为争夺对象,郑国始终陷于大国争霸的泥潭中。
张良曾熟读典籍,知道在春秋时代,大约发生了300次战争。其中,波及郑国的就有近百次,平均三年就有一场。当然,郑国一般是作为被暴打的对象。
晋方图伯,进取中原,楚亦浸强,北伐不已,陈、蔡、郑、许适当其冲,郑之要害,尤在所先,中国得郑则可以拒楚,楚得郑则可以窥中国。故郑者,晋、楚必争之地也。
城濮之战、鄢陵之战、邲之战,基本都是在郑国境内打的,正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每次打完仗,郑国都要许多年才能缓过来。
郑人当年就曾哭诉过:“天祸郑国,使介居二大国之间。大国不加德音,而乱以要之,使其鬼神不获歆其禋祀,其民人不获享其土利,夫妇辛苦垫隘,无所底告。”作为小国,为求生存不得不首鼠两端,唯强是从,朝秦暮楚,世人说郑人“贪利若鹜,弃信如土”,确实是他们的无奈。
唯有如此,方能庇民。
韩灭了郑,迁都新郑,却好似继承了郑国身上的诅咒。百余年里,韩国依然作为小国,夹在列强之中,为求生拼尽全力。魏强依魏,赵强联赵,齐楚强与之交好,到了秦国强盛的年代,韩国又是秦连横阵营的常客,无他,韩国距秦最近,若不从秦,秦军旦夕至矣。
靠着这种没有原则的依附和讨好,韩国才偶尔有几年太平日子……
这就是小国的命运啊。
而每逢没有战争的时期,新郑人也会抓紧机会,享受生活。
溱与洧,方涣涣兮。
车队继续往前,洧水潺潺流淌,新郑近了。
张良对这条河无比熟悉,每逢初春,春水涌流,新郑城里的年轻人都会三五成群,出城往洧水而来。每个人都穿着崭新的春服,打扮得精精神神,因为洧水之会,是不论贵庶,都能参加的相亲大会。
士与女,方秉蕳兮,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张良与他弟弟,出身名门,祖先五世相韩,又长相俊朗,而张良更貌若女子,举止优雅,当年可是整个新郑城贵女们梦寐以求的俏郎君。众人正青春年少,幕色而知少艾,女子们抛送勺药示爱的不计其数。
而郑地民风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声相和相邀。
只可惜年少放浪,一去不复返了。那些曾与自己亲近过的女子,张良甚至不知她们现在可还活着……
曾经清澈的洧水也变得浑浊,王贲军与楚军在此地交过战,尸体堆满河流,变得污秽恶臭不堪,甚至还引发了瘟疫,张良来到新郑,组织人手,好容易才清理干净。
而去岁,楚军撤离时如同过境的蝗虫,吃光了新郑的存粮,城内米石千钱。张良能看到,不少人此刻正在洧水里淘着鱼虾,遥遥望见有一支队伍过来,第一反应是拔腿是跑。
惊慌失措,好似被惊散的鸥燕,因为不知来者是楚军、秦军,还是盗匪,即便城池就在旁边,也不能带给他们安全感。
但也有没跑的,一个妇人试图接近车队,却被侍从们拦了下来,妇人却认出了张良,垫着脚呼喊道:
“是子房君子么?”
快二十年没听过的称呼响起,让张良一愣,令侍从们将妇人带过来。
妇人荆钗布裙,手脚湿漉,一手牵着个七八岁的垂髻孩童,一手拎着个簸箕,显然是方才在水中淘鱼虾的,此刻见真是张良,有些手足无措,捋着头发,但它们干枯打结,早如乱麻,越捋越乱。
“你是……”
“贱妾是燕,家住新郑西里,子房君子或许不记得了,但妾记得君子。”
见张良依然茫然,她说道:“妾曾在洧水春游时,蒙张氏仲君垂怜,本要纳我为妾的,然仲君卒,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子房君子还曾遗我钱帛,让我找个好人家嫁了……”
张良想起来了,这是当年自己和弟弟参加洧水之会,与弟弟关系暧昧的女子,之一,被张良发现捂着脸跑开了。
贵人子弟娶庶女为妾本是常事,安排家宰操办即可,只可惜他们生在一个剧变的年代,是年,秦灭韩。张良的弟弟比他还刚烈,参加铲除韩奸的秘密游侠组织,被秦吏所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