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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扶苏都接受了这样一个“真相”,作为交换,也宣布了自己的“谎言”。
“大王,渡河的浮桥都准备好了。”
高成过来禀报,这不知是他第几次叫错了,扶苏纠正道:“我已去王号,不再是什么大王了。”
“那,公子……”
“我从来都不是公子,只是一介替身。”不论亲信如何试探,扶苏都坚持这一点。
“那该如何称呼?”
“还是叫将军罢,如最开始那样。”
“难怪两年前来海东召集吾等时,让吾等叫将军,不称公子……”高成嘀咕道,对扶苏的故事,他已信了八成。
高成也是在扶苏宣布自己乃“扶苏替身,公子死后继其遗志,远赴海东”后,依然决定追随他的为数不多下属之一。
其余人等,或愤愤离开,或心灰意冷,大多数选择留在辽西、辽东,卸甲归田。
兵卒们回到了他们的土地上,黑夫答应两辽、右北平免租三年,以恢复民生,这让土著们欢呼雀跃,早已疲倦的海东戍卒,也默默扔掉武器,领走属于自己的退伍钱帛,不用打仗,对所有人来说是好消息。
相信他们在期盼已久的安稳生活中,很快就会忘记自己,忘记那个昙花一现的“假扶苏”。
“顶多在闲下来时,对儿孙念叨惋惜几句。”
扶苏心中暗道:“再往后,世人将只记得一个志大才疏,懦弱无能,抛弃妻子,最后死得不明不白的长公子……”
倒是高成,却对他不离不弃,执拗地说道:“即便将军不是扶苏,骗了吾等,但这两年来发生的事,却作不得假!”
“在中原大乱吾等海东戍卒踌躇不安时,是将军出现,让吾等有了主心骨,不至于流亡为盗,这是假的么?”
“在辽东遭到东胡王入寇时,又是将军带着吾等迎头抗击,保住了辽东,这是假的么?”
“这两年在辽东撑起一片天,庇护数十万百姓安宁的,正是将军!这也是假的么!?”
高成将拳头重重砸在左胸膛上:“既然都是真非伪,哪怕你真不是公子扶苏,吾等也愿追随!”
同高成有相同想法的人,有三千余,他们就这样一路追随,跟到了西安平……
但这儿,远不是终点。
众人将渡过马訾水,又一次穿过箕子朝鲜,在入夏前,抵达数百里外,曾经大军云集,而今早已废弃的“韩城”。
那儿是“海东侯”公孙俊的封地。
这黑夫,心里不知有多少阴谋阳谋,所有事都蓄谋已久。他早在一年多前宣布“扶苏已死”时,就安排好了,为其加了一个“海东侯”的爵位,又由公孙俊继承。
公孙俊将成为新秦的第一个边侯,实封!分之土田倍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俱备,都于韩城,治马韩、辰韩、弁韩之民,命以策命,而封于海东。
朝鲜之南,大海之北,千五百里山河,皆海东侯封域!
所封不可谓不厚,但又实在辽远,与中原一衣带水,却又足够疏离,且对岸就是与扶苏有怨的胶东。
而扶苏,则要顶着假姓名,作为海东侯国的第一任国相……
公孙俊将在入秋时节去到海东,与扶苏父子团聚。
扶苏期盼着那一天,想早些见到玄衮赤舄,钩膺镂锡的小君侯。
但他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来,该如何面对曾遭自己摒弃的儿子……
他应该以父亲的身份与其相认?对他道歉。
还是继续那个谎言,以国相的身份,尽心辅佐,默默守护他长大?
如何才能不让父子不信的悲剧,重演一遍?
摇了摇头,扶苏决定先不去想此事,他现在更迫切的,是与刘季碰面的时刻……
若有机会,扶苏一定会将此人好好瞅瞅,看他何德何能,竟能赢得天下!
只可惜,老刘何许人也,跑得比兔子还快。
原本驻守辽东的刘季,一听说扶苏与黑夫和解,惊骇之下,赶在扶苏到达前,带着妻子乡党和畏惧黑夫的千余人跑路了……
到二月底,当扶苏抵达秦与朝鲜的边界满番汗时,果有朝鲜侯箕准在此等候,面对扶苏要朝鲜纳粮的要求,箕准满脸的苦涩。
“上月不是才要过一次么?”
原来刘季在扶苏前南逃时,途经朝鲜,谎称自己乃是前锋踵军,又是要吃又是要喝,甚至要走了三百个朝鲜婢子作暖脚之用,且征召朝鲜民夫三千与之同行,又在东海岸掠走了不少船只,穿过朝鲜,朝半岛最南方的弁韩行进……
高成义愤填膺:“将军如此信赖刘季,他竟敢背叛将军,定要将此人捉住!”
“刘季只是害怕。”
扶苏失笑,黑夫曾笑谈,他会将刘季扔到汉城,让这家伙在那老死……
或许刘季已预见到自己未来了罢?所以提前跑路,可怜的老刘,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不明白黑夫为什么要处处与自己为难。
“随他去罢。”
扶苏沉吟良久,放弃了高成“追击刘季”的提议。
“我与他,都不过是离家的游子,何必苦苦相逼。”
步步前行,燕长城的东端,沛水就在眼前。
“再往前,便离开大秦了。”尽管朝鲜是中原属国,但毕竟与郡县不同,哪怕是死心塌地追随扶苏的众人,在迈过去前,也有几分踌躇。
毕竟这一次,他们将永远不再归来!
扶苏则记起他和黑夫见的最后一面,他们二人在右北平郡碣石山道别,并做了一个约定……
当时扶苏指着东方承诺:“我这一生,老死海东,绝不会西归!”
而黑夫则指着西方承诺:“只要我在一天,大秦便在。”
“我这一生,都将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终!”
那眼神极其真诚,不似作伪,但扶苏也说不准。
“你我死后呢?这天下又会如何?”扶苏不依不饶,如此追问。
黑夫却顾左右而言他:“秦始皇帝在世时,对后事做了诸多安排。”
“但胡亥赵高李斯,听他的话了么?”
“你和我,按照他的安排走了么?”
“这天下的走向,人心的离合,如他所愿了么?”
黑夫摊开手:“吾等管得了身前事,哪管得了身后事,子孙事?千秋万代,世世永昌?可正如我对你所说的哪些事,这世上,哪有不朽的王朝啊,顺其自然罢……”
扶苏默然,只是看着秦始皇帝的碣石石刻,崖壁上,数百篆字依旧古朴雄浑,上面刻着秦始皇帝承诺过,却未能完成的事:
“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现在,这份未完成的责任,已经被他推贤让能,让给黑夫了……
连同帝国的命运,也已在黑夫手中。
黑夫也在凝视那些篆刻,将酒樽高高举起,对着永世不朽的碣石,好似那个高大的身影,此时已然伫立在海边:
“我想始皇帝了。”
扶苏的酒樽,与他碰到了一起。
“我也是……”
二人满饮,而后忽然大笑起来:
黑夫道:“始皇帝若在,会如此说吾等?”
扶苏笑了:“定是将我劈头盖脸,痛骂一顿,赶得远远的,耳不听为净。而你,恐怕要如韩非一样,被赐鸩酒了,事后父皇虽然后悔,却只能暗暗念叨,明面上则要表现得冷酷无情,不让人看出来……”
黑夫忍俊不禁:“没错,定会如此。”
却又叹息:
“逝者不可复,记住该记住的,往后,吾等也不可能重蹈覆辙。”
黑夫对扶苏长作揖,作为最后的告别:
“往前走吧,扶苏,砥砺前行。”
“你和我,作为继业者,是时候给始皇帝留下的时代,翻篇了!”
……
“没错,是时候翻篇了。”
记着在碣石的种种,在渡过沛水后,扶苏转过身,对众人道:
“吾等,从来没有离开大秦!”
“而是要去海东,去亲手建立一个崭新的秦!”
他们会割掉疯长的野草藤蔓,重新开垦土地,播撒胶东商贾送来的种子,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新家园将拔地而起,而这个新邦国的一切,都将由扶苏草创,哪些该继承,哪些要摒弃,他终于能自己做主了……
新的秦,会是什么模样呢?
肯定会与秦始皇帝时的大秦不同,也和黑夫的秦不同。
看着曾随他经历过严寒风霜,如今被暖阳映照的三千张面孔。扶苏将手放在胸膛上,他心中的热血,一如年轻时一般跃动!
“那将会是公子扶苏在世时,曾告诉过我的……”
“他理想中的秦!”
第1031章 扶桑
摄政二年,夏四月。
就在扶苏还在朝鲜境内砥砺前行时,刘季却已站半岛的最南端。
当时带着人逃离辽东时,刘季的想法很简单:离黑夫越远越好。
年近五旬,胡须已渐渐有些花白的刘季奉扶苏之命,守在辽东与卫满、臧荼对抗,他回想往昔,只觉得自己之所以半辈子蹉跎,碰上了乱世也没能建功立业,原因不在自己,而在黑夫!
龙离水则为虾戏,虎离山则为犬欺,还是条天杀的黑犬!
沛县的乡党是他的水,他的山,一旦脱离,只靠自己一人,顶多在扶苏手下做到了“都尉”,仅次于高成的位置。可还不等刘季有下一步动作,他那做一番大事的梦,却被扶苏与黑夫和解的噩耗给惊醒了。
“他若擒住了乃公,指不定会如何折腾,乃公宁可自己走!”
于是便有了这次逃亡,中原是回不去了,东北太冷,刘季只能带着自己连哄带骗追随的千余人,穿过朝鲜,往海东走。
已有城邑的韩城、汉城两地他不敢呆,因为总感觉不安全,刘季希望能去到一个黑夫永远抓不到他的地方。
于是,他们便来到了海东的极南,三韩之中弁韩人的地盘,后世韩国釜山一带……
刘季当年在海东东海岸的临屯,后被黑夫改名汉城的地方驻守过,与土著打过交道,甚至能稍微听懂点他们的话语,知道海东北部的东濊,和南部的三韩完全是不同的族种。
而三韩也不太一样,比如这弁韩、辰韩之人,便与“韩城”附近的马韩人形态不似:马韩皆矮小被发,弁辰则略高大,好纹身,褊头,其言语亦大为不同。弁辰亦擅耕作,此处土地较马韩肥沃,善种稻,作缣布,有邑聚,各有君长,且能冶铜……
弁辰的孩子出生之后,便让孩子的头整天靠在一块石头上,目的是希望孩子的后脑部平扁,大概是认为这能长寿?所以见到的人皆褊头。
而且好笑的是,弁辰的民居建筑,是一种井干式木楞房,好似中原的牢狱。
虽是蛮夷之地,但至少气候不错,足以农耕,不少人希望能在弁辰之地留下来,刘季的妻子吕稚便是如此——她又一次怀孕了,刘季当真是老当益壮。
看起来是安全了,但刘季却偏执地觉得,应该跑得再远一些。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弁辰南方,那片群岛密布的海域。
刘季记得,早年黑夫与扶苏远征海东时,他曾听人说过,说这其实是个海峡,在东南方,还有一片群山森林密布的陆地,或许就是九州外的另一个州,但最后画到地图上,却成了一个大岛屿,比海东还要大,据说黑夫亲自钦定,命名扶桑……
“扶桑。”刘季坐在海边,久久念着这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