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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把式为何要给你做?”武好古有些奇怪地问,“他们自己不会租块田?”
“族长有所不知。”武诚昌摇头道,“种田不易啊!种田是买卖,将本就利,弄不好还会亏本。小老儿能包下这3000亩,还不是族长您照顾?而且我现在是官户,我爹是堂堂的从九品文官,还是东华门外唱名的。而海州武家也是一等一的大户,还有族长您这颗大树给我遮风挡雨。各种各样的麻烦根本就不敢上门啊!那些苦哈哈的庄稼汉怎么能比?他们租下几十亩田,起早贪黑忙活一年,搞不好还会亏本欠债,搞到最后卖儿卖女卖娘子的都大有人在啊!”
武好古点点头,这武老头果然有见地!他把种田看成一门生意……大农首先得是个生意人!得将本就利,得随行就市,得懂得经营管理。那些懂得经营管理,懂得抓住市场,同时也能承担风险,拥有一定资本的“农商”,大约就是西方的农业资本家吧?而将农民和商人看成两个对立的阶级,其实是非常荒谬的。
“我听大姐说,咱家还有几个诚字辈的老叔也和你一样包了土地,他们都怎么样了?”
“大部分都不错。”武诚昌道,“有一个不行……你十九叔不会经营,白忙活了一年没有赚到钱,明年不想干了,想去界河商市谋个差遣。”
“十九叔?”
“他叫武诚久,字向山。”武诚兰说,“他的性子粗疏,也不是读书的料,不过却有几斤蛮力,可以让他先去当个前后行。”
“你安排就是了。”武好古对家族里面的人,能照顾还是得照顾的。反正就是个前后行(跟班、看门、保镖之类),安排谁不是安排?
“咱家还有不少客户吧?”武好古又问起了自家客户的情况,“他们怎么样?都还好吗?”
“好啊。”武诚昌笑道,“一家三四十亩水田种着,一亩就收五十斤稻谷的租子,还是用来缴税赋的,这和不交租子没两样啊,这样的好事儿上哪儿去找?”
水田的收入不是旱田可比的,而且海州这里的水田通常都是两季,一季水稻,一季寒菜,经济价值还是很高的。
“他们各家都要出壮丁服役的。”武好古道,“现在天涯镇上值守的都是他们各家出的保丁,不给他们点好处可不行。”
“那也多了。”武诚昌道,“保丁是轮番服役的,天涯镇上又管吃管住,而且各家的徭役也用朐山县弓箭手的名义冲掉了,免役钱也就省了,客户的户税也没几个。族长啊,我知道您是要收人心,要不然大可以多收几倍的租子。”
武好古笑了笑,没有再接这个茬,人心当然是要收买的!那可是六百多家!一家一丁就是六百多个壮士。西门青安排了西门家的武士训练他们,还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给他们添置了武器装备。
将来需要的时候,他们就是武家在海州掌握的可靠武装!如果云台学宫里面同时还能有几百个武装博士,那么有朝一日拿下朐山县城都是可能的……
“七叔,你还有多少鸭子可以卖?”武好古突然问起了鸭子。
“还有五六百只。”
“我都要了。”武好古道,“明天你找些人,带着这些鸭子,去给咱家的客户贺个除夕年节吧。”
……
武好古猜想地主给客户拜年习俗应该是宋朝才出现的,宋朝不再是世家大族的天下了,而且地主大多是文弱书生,农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从原先的封建依附向商业租赁转变。也就是说,在农村出租土地和在城市出租商铺的关系是类似的,理论上不存在谁依附谁。那么房东给租客拜年,然后在和谐美好的气氛中收一下租子和高利贷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不过武好古这个地主和宋朝的大部分地主是不一样的,他现在是一个典型的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的存在!
一方面他是大资本家,有的是钱,不在乎几万亩水田的收益;一方面相对海州武家的子弟和客户而言,他又是典型的封建主,双方之间不存在平等,更不是商业交换。
因为他看中的根本不是地租和利息,而是通过土地控制一部分农民的人身。所以就采取了和田氏代齐类似的办法,施惠于民,使民爱之。
“老爷……”
“老人家。”武大善人挑了一只肥大些的鸭子,又拿了一串铜钱,一起递给了一位看上去又干又瘦的老爷子,“多大年纪了?有七十岁了吧?”
“没有,没有……”老头子咧着牙都掉光了的嘴巴,“小老儿哪有七十啊,小老儿今年才五十一岁。”
“哦,哦……”武好古笑着问,“你儿子在天涯镇当保丁?”
“是小老儿的孙子在服侍大老爷。”五十一岁“高龄”的老头道,“小老儿有三个孙子,其中两个在天涯镇上,一个当保丁,一个在老爷开的船场当学徒。”
武好古点点头,温和地说:“船场的学徒可是有出息的,你得叫他好好学啊……”
和武好古说话的老农民已经是一副感激涕零状了。在武家客户聚居的一个村落的晒谷场里,武好古正端着一脸虚伪的笑容给全村的农户发鸭子。根据儒家敬老的习俗,先从上了年纪的老农开始发,一户发一只鸭子,外加一串“压岁钱”——“压岁钱”是长辈给晚辈的,现在由武好古发,就象征着他也是眼前这些农人的尊长了。
在儒家的伦理体系中,“君父”是一体的,讲究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这些靠着武好古才有好饭可吃的农民,就得把武好古当成他们的君父。
当然了,牢固的人身依附关系不是几年时间可以建立的,甚至不是一代人就可以建立起来的。不过武好古的眼光也不是投在当下,而是看到了二十年之后。
而且人身依附关系也不能光靠恩,还得有威,恩威并施,再假以时日,才能收到效果。
所以在过去的一年中,可有不少武家庄的保丁挨了板子和军棍,还有几家客户因为保丁吃不了训练的苦头逃亡了,而被武家逐出!
不过恶人不是武好古来做的,自有武家、西门家的子侄去扮这个黑脸儿。
武好古只管扮高高在上的大善人和大老爷就行了。
第五百六十九章 海州有个吕秀才
在朐山县城以西二三十里的武家庄以及周边村落慰问完了依附自家的贫下中农,武大善人就在武诚昌的陪同之下,又一次上路了。
这一程就是二三十里,沿着官道浩浩荡荡的前行,越往东,越是能感到繁华热闹的气息。
这是武好古第一次在开封府以外的地方过年节,不过他却一点都不怀念那个仍然是天下首善的东京汴梁。
因为在他看来,开封府是没有未来的!哪怕他折腾出了一个北粮南运,可以稍稍缓解开封府为粮所困的窘境,但是这座城市的向上空间,还是被周围贫瘠的中原大地和日益淤塞的运河体系给限制住了。
更不用说在汴梁以北几十里外,还有一条早就成为地上悬河的黄河,随时可能失去控制,泛滥而来。
所以在武好古的心目中,他早就把临近大海,交通便利,而且靠近江淮大粮仓和徐州煤铁之都的海州当成了故乡。
天涯镇就在眼前了,和朐山县城并列的新建的高大城垣,在西晒的日光下显出了黄金的颜色,给人一种繁华富丽的感觉。
通往天涯镇和朐山县城的官道上显得繁忙,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营造出了一副生机勃勃的景状。
武好古骑着马,和骑驴而行的武诚昌缓缓前行,他一边呼吸着有些陌生的,混杂了咸腥气味的空气,一边又有一种归心似箭的冲动。小别数月,不知海州家中的两位孕妇怎么样了?奥丽加快要生了吧?潘巧莲肚子里的宝宝也应该会动弹了,也不知道她这次能不能如愿生个儿子?
还有家里面两个已经会调皮捣蛋的小家伙,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惹潘巧莲生气?
想到家人和孩子,武好古心中就溢满了一种甜蜜的感受,同时也更迫切的想将海州这座东海之滨的城市发展壮大起来。
在将来的乱世中,海州才是自己和家人们的避风港湾啊。
距离天涯镇的西关城门越来越近,武好古就有一种游子归巢的疲惫。一旁的武诚昌却是笑得灿烂,眼中闪烁着幸福。
他的家人也住在天涯镇上,有一栋非常不错的“石库门”小院,儿子们都在镇上的海州书院念书,不仅学文而且习武,教书的先生们不是苏东坡的徒子徒孙,就是西门家、慕容家精通武艺的教头。
他们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七叔,西关城门口是怎么回事儿?”
武好古的声音打断了正在憧憬未来的武诚昌的思绪,武老头顺着武好古手指的方向一看,原来是西关城门口立着的几个告示栏前,正簇拥着不少人。
“那是有人在看天涯镇的告示栏。”
“告示栏?”武好古愣了愣,“怎么回事儿?我离开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个呢。”
“是两个月前才立起来的。”武诚昌道,“是一家名叫《天涯旬报》的报纸先在天涯镇的三座城门内外树立告示栏,并且将自家的报纸贴在上面供人免费观看的。后来云台学宫《云台学报》也跟进,同样树立了告示栏,最近好像又有不少海州的士民把自己写的文章也贴在那些个告示栏上了。”
“自己写得文章贴在告示栏上?这不成了大字……”武好古自言自语说着就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把缰绳丢给了个随从,自己快步向摆在城门口的告示栏走去。告示栏前拥挤着不少人,挡住了他的去路,武好古正想叫随从的武士来给自己开路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正在大声议论。
“花满山那厮不过是一介奸商,怎么能做得了天涯镇的镇长?我看吕秀才的文章说的对,天涯镇必须得选个士子出来!”
“花镇长不是武客省的人吗?有武家、吴家、西门家、慕容家还有云台学宫的支持,怎么选都是人家啊!”
“那也不行,花满山是商人,怎么服众?如果东坡先生的门徒来做镇长,那么大家也没话说。”
“也不行,吕秀才的文章上说了,根据《天涯士约》,镇长应该公推,不能私相授受。”
“公推?怎么个公推法?”
“自是该和蓝田吕氏乡约中规定的一样,士民相聚一堂,公推公议,不能让镇老会关门密议……”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有人在闹事儿?他们要反对自己的属下花满山?而且还想在天涯镇上搞劳什子公推?想怎么推?
还有,这个吕秀才是什么人?听着怎么那么耳熟?难道也是大儒吗?
武好古听得都有点呆了,一时间竟忘记去招呼随从来给自己开路了。
……
“子厚,还是你厉害,一篇文章就在海州搅动起风云了。”
“哈哈,望之,你这是在夸我吗?我可是能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现在只能在海州和晚辈嬉闹,而且还不敢用真名。”
武好古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吕秀才竟然是章惇的“笔名”,那篇在天涯镇上掀起风波的文章,原来是章惇的手笔。
其实从《天涯士约》开始讨论拟定的时候,章惇就在浦园内冷眼旁观了。他的身份自然不合适去参与“士约”,可是他的眼光还是在的。一眼就看穿了所谓“士约”的本质就是金钱操纵下的商绅自治!真正说了算的并不是士,而是士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