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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永嗔与十六皇子永沂同往西北征战,曾与这邹庭彦有过数面之缘,记得这是个智计百出,为人淡漠的谋士。
柳无华道:“你这瞎子,怎么知道来的郡王就是勇郡王?”
邹庭彦微笑道:“今时今日,还有哪个郡王能让新君放心来查罪臣呢?柳大人,你说是不是?”
柳无华道:“你又如何知道同来的是我?”
邹庭彦仍是微笑,“少年伴读,课业外也曾吟诗唱和,也曾品萧弄笛;待到成人,朝堂上也曾以身受过,也曾舍命行君令。倒退十五年,谁不知道太子跟前儿第一信臣是你柳无华。”他轻轻摇头,“今时不比往日,柳大人,不是你一人独大的时候了。”
“你们认识?”永嗔问道。
邹庭彦站起身来,身形高挑,慢慢踱步到狱门前,温声道:“让勇郡王见笑了。十六年前,在下进京赶考,在京郊隐清园,曾与当日微服的太子殿下有过一面之缘,当日伴驾的正是柳无华柳大人。后来因目盲无缘科举,在下居无定所,最终流落到十六皇子门下做了清客,那也是时也命也。”
“造化弄人。”永嗔感叹了一句,又道:“你既然与皇上有过一面之缘,知晓永沂谋反之事,如何非但不告发,反而推波助澜,险些酿成大祸?”
“勇郡王何出此言?这不是郡王要在下如此行事的吗?”邹庭彦反倒愣了,“当日在西北,在下与郡王殿下相识,当时殿下便所图甚大。在下居于十六皇子府上作为内应,又安排殿下旧部守城,这才有郡王殿下大胜叛军之事——郡王殿下这般问来,可是要过河拆桥?”
永嗔大惊,只觉血涌上脑,见旁边柳无华正仔细听着,咬牙道:“何人安排你构陷于我?”说着手按刀柄,“你敢妄言,本殿就不敢杀你吗?”
“郡王殿下急了。”邹庭彦“喷”的一笑,“您让在下血溅三尺出不了这牢房,就不怕回头柳大人参您一个‘杀人灭口’吗?”
柳无华也笑了。
永嗔倒是一时懵了。
邹庭彦舒了口气,笑道:“郡王殿下多包涵。狱中无趣,在下被关押在此数日,闷也要闷死了。一时忍不住,跟殿下打趣了。”
永嗔松了口气,这才觉出握着刀柄的手心滑腻腻的全是汗。
“虽说是打趣,却也并非没有实情。那负责守禁宫城门的张崂诗便是我安排的。否则以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吏,如何能从文职转武职,又如何这么刚好就守了这至关重要的城门?”
柳无华笑道:“那看来先生选了这张崂诗,的确是为了勇郡王了?”一面说着,一面查看一旁的小吏是否准确记录了邹庭彦的口供。
“我自入十六皇子府中,便渐渐了解了他的不臣之心。然而时运不在他这一边,我既已看透,自然要早谋退路。安排张崂诗,不过是我为自己铺的退路罢了。成全勇郡王的功劳是其一,我真正的目的却是郡王殿下的府中人。”邹庭彦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向永嗔,“殿下府中可是有一位歌女,叫李曼儿的?她曾是我的未婚妻子。也曾情投意合,后来我因目盲离家,竟不知她家中获罪之事,直到三年前才在京中打听到她的消息,却是已经被郡王殿下接入府中了。”
这真是百转千回,再料不到。
永嗔道:“这李曼儿倒的确提过她曾有过未婚夫,是个读书人。只是她却不知你目盲一事。”
提起李曼儿,邹庭彦面上终于动容。
“还望郡王殿下与柳大人如实上报,当今圣上宅心仁厚,必能明察秋毫。”
柳无华问道:“你既要寻退路,何不找人提前告诉我,禀明圣上——岂不更是稳妥?”
邹庭彦微笑道:“柳大人这便是想当然了。在下是个盲人,终不能效力于朝廷的,总要找好安身立命之处。深受皇恩的勇郡王府上,再合适不过了。是以这份功劳要送给勇郡王,却不好送给你柳大人。”
柳无华碰了个软钉子,只笑道:“郡王府上的清客自然更舒服。”
“柳大人又说错了。”邹庭彦道:“岂是哪个郡王府都一样的?便譬如曾经的忠郡王府,在下当日身在其中,也是无奈之举。”
罪臣审理暂时告一段落,回宫路上,莲溪送来府中的信。
“殿下,府中这几日各处都好。倒是军中的几位大人来过,见不着您又走了。还有,这是李姑娘给您写的信。”
“李姑娘?”
“就是唱歌的那个李曼儿。”莲溪递过信来,“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出去上了一回香,回来也不吃饭也不梳洗,听伺候的小丫头说整日里都快哭成个泪人儿了……”
才听那邹庭彦说起李曼儿,这边立马就写了信来。
永嗔也不拆那信,回宫径直给了景渊帝永湛。
景渊帝永湛先听柳无华汇报,听到邹庭彦打趣永嗔这一节,不禁也笑了,“这人还跟从前一样促狭。”接过信来,问道:“这是什么?”
永嗔道:“您只管笑,臣弟却是被他吓了半条命去。喏,说曹操曹操到,这就是李曼儿写来的信。臣弟也不知里面写了什么。”
“吓了半条命去?你怕什么,朕难道还会疑你?”景渊帝永湛一面拆信,一面笑道:“朕看你人是越来越大了,胆子却是越来越小了。”
那信拆开来,里面却还夹了两封信。
景渊帝永湛捡起夹的那两封信,扫了一眼封皮,对柳无华道:“柳爱卿连日操劳也累了,且去用膳,等朕召见。”等柳无华退下去,才把夹的那两封信递给永嗔。
永嗔扫了一眼,却见一封是女子娟秀的字迹,一封却是西北军韩越大将军的印信。
“想来是你府中的人没说清楚,将两封信并做一处送了过来。”景渊帝永湛轻笑道:“府中没有女主人还是不行啊。你那柔兰王妃也回去了。朕记得你与蔡师傅的孙女也有婚约的……”闲谈款款,似乎毫不在意那封来自韩越的急信。
“韩将军来信,应该是说金人那边的情况。”永嗔先拆了李曼儿的信。
原来永嗔被留宿宫中,外面都传勇郡王护驾受了重伤,李曼儿担心之下就进山上香,刚出府门就遇到一直守着的瓶宝。这瓶宝乃是在十六皇子府伺候邹庭彦的小厮,受邹庭彦指点,提前逃了出来,又按照邹庭彦吩咐的,把邹庭彦写的信给这李曼儿看。
李曼儿这才知道原来当初未婚夫不辞而别,不是见她家落难坐视不理,而是因为目盲自傲又自卑,这才不告而别,从此不回家乡,最终在十六皇子府上做了清客。安定下来之后,邹庭彦才得知李曼儿家中之事,四处寻访李曼儿下落,最终寻到勇郡王府上。
邹庭彦在信中请求李曼儿告之勇郡王,给他一个辨明的机会。李曼儿来信,则是说明了情况,最后却道,是否见邹庭彦全凭殿下做主,万万不要为了她的事妨碍国事。倒也是明理女子了。
景渊帝永湛看完李曼儿的信,道:“这邹庭彦当年与朕有过一面之缘,是个饱学之士。永沂谋反之事,他最后能有忠君爱国之心,送了这一份功劳给你,也算功过相抵了。他倒是想去你府上跟这李曼儿团聚——要不要答应他,你看着办就好。朕倒是有几分惜才之心的。”
永嗔答应着,两人的视线都落在韩越来信上。
殿中短暂的静默了片刻。
景渊帝永湛看了永嗔一眼,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柔声道:“朕见你这几日时常心神不安的,可是伤到哪里了,没查出来?”说着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却也不曾发烧。”
永嗔捏着韩越的信,道:“想必是给朝廷送的信还在路上。”
景渊帝永湛道:“这又有什么?一封信,是写给你,还是写给朝廷,朕不在乎。公事之外,韩将军与你又有私交,有的事他写给你,或许比写给朝廷还合适些。更何况,你又不会瞒朕——所以何须在意?”
永嗔动容,笑道:“是臣弟想左了。”说着拆了韩越来信。
韩越却是说,不知景隆帝下落,金人这边已经安定,这边要率领西北军南下,来京勤王。勤的却是景隆帝,求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永嗔看完,道:“皇上,这韩越是个粗人,说话不过脑子的。他说的话当不得真!”
“急什么?”景渊帝永湛和煦道:“朕就取韩将军这份真心。古往今来,贰臣何其多?朕却不敢用这种臣子。倒是韩越这种人,用着才放心。”
永嗔急道:“韩越这个浑人,真能办出挥兵南下之事!”
“唔,他不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吗?”景渊帝永湛微微一笑,“让他跟父皇见一面便是了。”
“父皇……”
“此前永沂谋反,意图谋害父皇,朕已经提前劝父皇离宫避祸了。”
“这真是……”永嗔大为激动,毕竟对景隆帝这个父皇还是有感情的;然而望着新帝温和微笑的模样,竟再说不出话来。
景隆帝回来,太子哥哥这个新君要如何自处呢?
换了任何一个人做新君,都是不择手段的让先帝成为真的“先帝”吧。
景渊帝永湛凝视着永嗔,笑道:“怎得这般看着朕?以为朕会像宋钦宗一样,千方百计不让父亲宋徽宗回来?”他取笑似地捏了捏永嗔的腮,嗔道:“哥哥只是做了皇帝,又不是变成了怪物。”
永嗔郝颜一笑,低了头,半响又抬头望着景渊帝永湛,担忧道:“然而如今朝中多为旧臣,父皇回来之后,皇上您……只怕到时候人心浮动,再给逆贼可趁之机。”他顿了顿,又道:“皇上你饶了永沂性命,却是仁厚,然而却也怕后患无穷。”
景渊帝永湛摇头,“永沂从前势大,朝中多少大臣都与他有关联,若认真追究下去,立刻便是人心大乱。若是立时便要了永沂性命,只怕他旧部反扑,更难收拾。如今且从明面上稳住局势为先。”
“原也倒罢了。只是如今要请父皇回来,一旦父皇复位,若是他把永沂放出来!”
“永沂乱贼,父皇怎么会放他出来?”
“何须瞒我?”永嗔一语道出,便知不妥,然而已无可回转,只好在皇帝凌厉的目光下,继续道:“我知道此前父皇已对储君之位有了别的想法。时机对永沂有利,他又何必着急动手?”
景渊帝永湛不语。
“便是瞒过我,也终归瞒不过父皇的。”
景渊帝永湛道:“不是有意瞒你。”
永嗔道:“臣弟明白,合该瞒过天下人的。”
“教出来的弟弟太聪明了也真叫朕头痛。”景渊帝永湛摇头笑着,“朕自有法子,你不必担心。”
永嗔还要问。
景渊帝永湛已是站起来,“罢罢罢,朕今日忙乱了一日,被你吵得头痛。你且歇下,朕还要找柳无华问点事儿。”
永嗔无奈,独自草草用过晚膳,梳洗过后躺在床上却是迟迟不能入睡。下午在大理寺昭狱,从邹庭彦的牢房出来时,柳无华先走了,他落在后面,忍不住道:“先生那笑话,可真吓出本王一身冷汗。”
邹庭彦鬼魅一般走上前来,攥紧了他的胳膊,“郡王殿下多包涵。”他说着,冷冰冰的手指,冷冰冰的声音,贴在他耳边低声道:“若不是在下以玩笑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