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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处,再出了皇城,便是丽正门。一行车马,星夜兼程,快马加鞭,向着北平郊外的西山疾行。
天,渐渐透亮了,有飞鸟盘旋于宫城上空,低回不去。
宫城以北,更建有钟、鼓二楼,系元人所造。
鼓楼之上,另置有壶漏、鼓角等计时、报时工具,钟楼之上,不但有阁楼,尚有飞檐三重,内置大钟,声响洪亮,响时,全城遍闻。
彼时,钟鼓楼西侧的积水潭运河码头,南来的货船都在忙于卸货装船,贩夫走卒穿梭其间,比肩继踵,好不热闹。其左右,更是歌楼酒肆云集,向来为富商权贵寻欢作乐之地,此时,也正是开门迎客,莺声燕语,合着当街的吆喝声、揽客声,此起彼伏。钟鼓楼前,尚有缎子市、皮帽市、珠子市、鹅鸭市、铁器市、米面市和沙剌(珊瑚)市等斜街市。城西顺承门内,人又称羊角市,内设羊市、马市、牛市、骆驼市和驴骡市等。随着日头渐升,整座北平城,也仿若茶炉之上的茶水,由先前的冷寂,逐渐升温,终至鼎沸。
燕王府,大明殿内,燕王正听府内几位官吏上奏,忽听廊下传出一阵吵杂之声。
朱棣看向殿外,问道:“何事?”
才一声,刘成已躬着身子从门外探出圆脸,上前数步,赔笑应道:“回王爷,是林士奇,吵着这会子定要见王爷。”林士奇虽是王府总管,但他刘成却不归他管,他向来只听从朱棣一人差遣,无论是府里还是军中,多是他鞍前马后地跟着。
朱棣微笑点头,含笑道:“让他进来。”
却见那林士奇一路狂奔着,自殿外的一侧长阶踉跄着奔入,刚进得殿内,即“咕咚”跪倒,高声呼道:“王爷——”才出声,待看见满殿立着的人,遂,闭了嘴。
朱棣不觉皱眉,薄斥道:“但讲无妨。”
林士奇擦一把汗,嘶声回道:“禀王爷,属下刚得了消息——”可话刚说了一半,看一眼殿内,又不肯再讲。
朱棣扫一眼殿内诸臣,温言道:“先退下吧。”殿内的诸位外臣听了,赶紧各自欠身,踽踽退去了。
林士奇直等众人都走远了,这才叩头,换了悲声道:“禀王爷,方才马三保来回话,今儿,两位主子出门时,似是出了一件蹊跷事。属下听了不妥,不得不来回。”
朱棣即刻沉了脸,一双眼眸,好比利刃,落于他身上。
林士奇再试一把汗,旁人或许不知秦氏在燕王心内的分量,他吃过苦,岂会不知?故,也不管燕王有无政事在议,死活要立时来回。刘成原先还拦着,只问他何事,他不肯讲,两人就为此起了争执。刘成向来谨慎得出奇,自是不会先高声,而他一向慎言,但因着事情紧急,一时顾不得规矩,才说了几句,情急之下就嚷了出来。
一张细长的瘦脸,原本就比常人显得黝黑许多,此刻,因着急迫,似更黑了几分。
“回王爷,负责驾车的严小四老婆,今儿一早就卷着铺盖跑了,非但他娘们跑了,他在城外的一家七八口都跑了没踪影。才要出城,正巧让马三保在光熙门的城门楼子下撞见,马三保觉着不对,才要问,那老儿竟领着一大家子人吓得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马三保素来心细,就让人先将他们拿了再来回。属下听了,觉着不对,昨儿晚间,秦主子跟前的宫人云萝,也刚巧被秦主子叫人锁了,说是冲撞了主子。属下想着,这秦主子一向和善,这其中怕另有蹊跷……”
朱棣自御榻之上立起身,也不知是否听入了耳,一双冷目,只看着殿外出神,半晌,没有吭声。
林士奇俯身再叩道:“属下来不及请王爷示下,已经先让马三保率人快马加鞭去追了,这会子,怕是,已经追上了。”他调不动朱棣的侍卫,但府内的其他小厮仆役他是随时可以差遣的,一时情急,顾不得许多,直接派了十数名身强力壮的手下先去了。
朱棣一言不发,默然而立,没人能看得出他此刻正在想什么。
她走时,丑时已过,此刻,巳时已到,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不止。
刘成在旁最是听得明白,一张老脸,吓得灰败颓废,低头敛目,大气也不敢出。马三保,平日里多负责行仗銮仪等一些杂役,是他一手提拔调教,等于半个养子。虽也是个阉人,眼界见识却不俗,一向深得燕王喜爱,有什么要紧的差事,常侍于跟前。马三保并非大惊小怪之人,轻易不多事,既多了事,自是先有了八^九成的把握。
但不知,那秦氏是想逃还是怎的?刘成在心内叹一口气,这女子,还真像那些宫人私下嚼舌所议的,实实是个祸水,好端端的,尽惹些是非。这一次,还真不知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上一回折腾,已经让燕王几乎杀之而后快,而这一次,恐怕更是凶多吉少。他一面想,一面悄悄抬头,偷偷看一眼地上跪着的林士奇,心内却冷笑了一声,他倒是愈发精明了。
再足足等了两个时辰,马三保始回。
好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一样,整个人,从头到脚,湿了个透。满脸的的汗腻,满身的泥水,被侍卫和宫人领着飞奔前来。
翻身,跪倒于主子跟前,扬声道:“王爷恕罪!”
朱棣眼看着他奔入,再跪于自己脚下,面上,却并不显露,甚至不曾先开口询问他。
但,他一声“恕罪”才落,殿内的其他诸人,却都已吓得不轻,没有人敢再去看殿上之人的面色。'TXT小说下载:。。'
只马三保并不惧,沉着接道:“回王爷,奴才赶到时,秦主子的马车已经翻至了山下,驾车的严小四和秦主子一齐跌入溪谷,只赵主子一人的马车尚停在山腰处,赵主子人已吓得晕了过去。随行的侍卫,正在山底下翻找,奴才,也即刻带人下去找了,但,山下水流太急,奴才带的人手少,和那些侍卫找遍了溪涧都不曾见着人影。奴才自个也跳到溪水里寻了两遍,只找到一截折断的车辘。”
“奴才不敢耽搁,更不敢擅专,就让那些人,接着再往下游去找,自个则骑了快马,先行回来报信。奴才,自知办事不力,任凭王爷发落!”
许久许久,殿内,都没有任何声息传出。只隐隐的虫鸣,自太液池畔的垂杨间传来,听得人心内,一阵一阵发怵。
不知过去多久,朱棣才道:“林士奇。”
“属下在。”
朱棣看一眼案前跪着的人,淡淡道:“你当的好差。”
林士奇并不惊慌,只叩头应道:“王爷,属下辜负了王爷的恩德,自是该杀,但,有一句话,属下临死之前,一定要奏禀,即便说了是死罪,属下也不怕。”
“讲。”
林士奇放低了声音:“此事,属下只能向王爷一个人禀报。”
朱棣一挥衣袖,殿内诸人会意,赶紧连滚带爬着退去了,一齐退至廊下候命,却不敢远遁,更不敢靠近。只马三保初生牛犊不怕虎,显得比他养父还要笃定几分,最后一个退出殿外。
林士奇这才道:“王爷,在来之前,属下已问过宫人,秦主子早起离宫前,曾去找过徐王妃。在延春阁门口,还受了延春阁的宫人好一会子的闲气。”
“秦主子只说,王妃昨夜交待了她,要让她将小世子的平安符带至寺内祈福。但,王妃却未见,只打发宫人回话说——”
朱棣的面色深不可辨,看着他问道:“徐氏说什么?”
“王妃说,秦主子想说的话,她已经明白了,让秦主子放心去烧香,再安心回来。且,据宫人们交待,秦主子离去时,延春阁内并未交给秦主子什么平安符。”
朱棣的面色,并无丝毫变化,只一双眼眸内,瞳仁渐渐缩紧。
果不其然,正如他所料。
一个,是不可救药的痴儿。而另一个,则是他的结发之人。
怪不得她昨夜自请去卧佛寺进香,她原本是想去死。
她知道,自己绝不会允许她自行了断,她若敢在这府内自寻短见,必会累及一应宫人。她一定是先去求了徐氏,好让她为她安排。她没想到的是,昨夜她来时,他竟改了主意。为免他起疑,她只能照原计划行事,所以,她才会在临行前去知会徐氏。
她以为她提前知会了徐氏,她就无需再死。
想及此处,他不怒反笑,看着殿中默然跪地的林士奇,视线再缓缓移开,落于那座七宝灯漏之上。
笑容,虽平淡,但,一双眼眸内,却看不出半点的笑意。
林士奇不再讲话,低头再拜,眉目间,并没有一丝张皇和怯懦。
朱棣只扬声道:“来人——”
数名侍卫闻言,即刻跃入殿内听命,但,他只低头命道:“拖下去。”
林士错愕乱不已,抬起头,兀自不解地望着主子。自己疏于职守,让秦氏为之丧命,而燕王竟然没有立毙了他?
他大张着嘴巴,瞪着鱼目一样的眼珠,犹似不信,被几个侍卫拖着,笔直拖出了殿外。
朱棣再沉声道:“叫叶全德——”
刘成赶紧上前几步,低头应道:“是。”
“让他另派人去把赵氏接回来,那些随行的侍卫都就地砍了。”
刘成躬身,小声再问:“奴才斗胆问一句,那秦氏?”
朱棣却看着他身后形容狼狈不堪的马三保,片刻之后,才接道:“将你的人全都撤回来,毋庸再找。”
毋庸再找,莫非就这样任凭死者死无葬身之地?北地,虽冷,毕竟已是四月天,眼看着暑热临近,一旦暴尸荒野,岂不便宜了野兽虫蛆?秦氏再不济,终究服侍了他一场,死后,燕王竟连尸骨都不肯替她去收,天下间,竟有这等残忍寒凉之事?
刘成跟随燕王日久些,略能体会出一些意思,弯着一副僵硬的身板,也不敢擦汗,纵,再好的自持,此刻,也叫冷汗湿透了前襟后背。
马三保毕竟是后生,出道晚些,尚不知深浅,犹在旁不顾死活地小声请问着示下:“回王爷,那严小四一家,还放么?”
朱棣望着廊下,良久,始步下御榻。
“暂且先拘着,死了一个,少了一个,本王,唯尔等是问。”
刘成和马三保呆呆听着,后者犹自不信,半晌,始如大梦初醒般,随着养父一齐躬身应命。
朱棣缓步走出大殿,一面走,一面轻道:“传令下去,今日之事,谁敢再提半句,格杀勿论。”
“徐氏,也不例外。”
这二人在其后,眼看着他离去。不知为何,直至此刻,那马三保始惊出了一身冷汗,却是有惊无险一场。
今日之事,如若燕王震怒,尚在情理之中,可是,却并非如此。除了杀了那些渎职的侍卫外,他竟连元凶严小四一家都只拘不审,更遑论治罪。
神色之平和,行事之冷淡,实在是,太令人匪夷所思。
马三保望一眼身旁的义父刘成,却见他的面色也好不了多少,他几次欲张口问,终是咽了回去。
但,什么叫今日之事不许再提?难道要当秦氏从不曾在这府内?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死于非命,连尸首,都不许人再去寻?
如果真是这般,燕王的心思,着实不是他这等寻常人能够妄测得出。
刘成并不理会他,自个,径自去寻府内侍卫总领叶全德传命去了,人才踏出殿外,却一脚踩空,直摔了个倒栽葱。两旁的随侍赶紧伸手扶起来,刘成狠狠瞪一眼自己的养子,拍拍屁股,瘸着腿,强撑着去了。
西山,其实并不高,左右不过数百尺,似一条苍翠欲飞的巨龙,头南尾北,绵延数里,与奔腾不息的潇水相携并行。
西山与潇水之间,更遍生古树深林,异蛇爬行,虎豹为害,不见人烟。
而,沉碧如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