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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阳伸出手臂,温柔得拥抱石像。
“盈盈,”他凑在她的耳边,缓缓说,“我在化成一滩水。”
学着她曾经的模样,那样轻轻柔柔、连时光都不忍苛责的声音,只要想起过去他就微微笑起来,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小声与他道,“少阳,我在变成一块石头”。
“变成水,也好痛。”他这样说道,“盈盈那时,也是这样痛的罢……我眼睁睁得,看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在慢慢消融,大概到最后,就什么也没剩下……可,这痛,比不上离你而去的痛。盈盈,我看过那么多的东西,你所不曾看过的,我都帮你看过,可我最后还是只能回到这里。”
“因为啊,离开了我的盈盈,少阳此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他笑着,落下泪来。
流落凡尘百千载,一世一世渡魂,受尽世间磨难,他都学不会流泪。可是遇见盈盈的这一辈子,他便落了两次泪。
她是如此深刻得触动了他的心胸,深深扎根在那里,放不下,丢不掉,舍不得。
碰一碰都能疼得撕心裂肺。
*
重明鸟立在灯架上,冷冷注视着他。方才进入殿内的急切,在见到石像的那瞬间已然平复下来。它依然是一贯以来的沉默冷酷,连金色重瞳都沉压压得不见光亮。
某一个瞬间,它忽然仰首尖鸣起来。
少阳顿了顿,缓缓抬起眼。暴戾的力量通过空气的震荡,隐隐传达进来。他摧毁了太多的地方,不管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自然熟悉这种感觉,于是,几乎是在刹那便明白过来,外面的人,想做些什么。
“盈盈,你看,他们想这样毁了我。”他低低得说道,“连你,也不顾了。”
他笑了笑,手抬起来,想要摸摸她的脸,却在下一秒,被一股力道狠狠撇到了一边。
重明鸟收回翅膀,猛地一跃,立在盈盈肩头。它端详着她,随后竟开始唱起歌来,从那喉中鸣出低低的悠远的声音,一声一声,听来竟有种缠绵悱恻的意味。
少阳只觉得在这歌声里,魂魄都像是被灼烧般滚烫起来,不是痛楚,只是一种不好去抵触的力量,自胸膛深处生出,随着血液的奔涌散步到身体各处。
他紧张得望向石像。却见此间所有的浊气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剥离开她身边。且自她冰冷的身体中,还有无数的气流在涌出,绕开他与她身侧,滚滚向外发散开去。
然后,就那样忽然得,他似乎听见了冰雪消融的声音。他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只觉得,像是春风笼罩,沉积了一个冬季的坚冰在河上破裂,柔软的春水汩汩流淌出来,又像是山麓的积雪融化,压抑了永夜的青草迎风招展。
“盈盈!”他低低叹道。想要靠近,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动弹。
重明鸟照例没有理会他。它专注得、投入得在吟唱这首生命复苏的歌。
石像就在这歌声中,慢慢柔软下来,少阳丝毫不怀疑,当他再次触摸到盈盈时,能触摸的定不会是冰冷僵硬的石块,而是死去的血肉之躯。
他心跳得越快,便越觉得这歌声动人。
可是重明鸟最后以一声凄鸣作为这曲歌的终结。
这一声过后,巨大的力量便径直笼罩了这一块地域。重明鸟像是耗尽生命力般迅速萎靡,而石像迅速风化在空气中——还未等少阳接受这个事实,他便感觉到一股斥力从身体中猛烈冲出。
他还不曾回神,这一世的宿体便与盈盈的石像般,烟消云散。
重明鸟附身狠狠一啄,将一团清芒衔在口中,翅膀又一掀,捞起那团残魂,振翅便穿透广寒石墙壁,掠出法阵的范围。
这天底下唯一的凤凰改造了它的根骨与源力,同样也在它身上寄予了神念。说起来,这又是学着青华上神的做法,即便没有那般效力,即便能操控的时间并不会太长,好歹能稍稍离开衡山之地。
它等待那么久,才取得他的信任。跟随他,进入西玄,寻到它要寻的人。及至彻底毁了那副躯壳,散了那浊气,才能将困于石像中的辰湮魂魄救出。至于他,不过是顺带——这一世的渡魂之躯原本便到了崩溃的边缘,它不过是在目标之余顺手帮他加速了这个过程。
接下去要找的,无非也就是他新的宿体。
阿湮才脱困,魂魄里还沉淀着浓重的浊气,衡山的禁制没法直接将这样的魂魄召回,它也得选择合适的地方为它作温养。这样一想,养在他魂魄中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他本就为残魂,接纳魂魄比谁都容易,且阿湮魂魄并不能与其余魂魄相融,那就更无后顾之忧。
重明鸟按着直觉向东飞去,徘徊了一阵后,在一处客厢停驻。
西玄已经得知梁少阳回来的信息,现集中所有的力量在西苑外,预备彻底将彼地毁去以一并覆灭他。因而留守各处的,也只是些低级弟子与仆从。
重明鸟掀开窗户,蹦入一个房间。
一支玉兰在床头的水瓶中正开得盛极,那花的冷香晕染在空气中,更映衬得床上沉睡之人容颜苍白清俊至极。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乌发红唇,面貌柔和,虽还显稚嫩,但已能联想到其将来的容华。论起容貌来,当也是世间少见。
而它犹豫了一阵,还是在他枕畔落下。
这天底下竟有天生缺了一魂一魄之人!怪不得冥冥中有力量一直吸引它来这里。
可问题是这少年的命格同样也不对!
太清透了,若是渡了此人的魂,他魂魄中的魔气难免无法掩藏,而且以少年的这般出身,未尝是好事……可偏偏这人缺了一魂一魄!
就像在一个饥渴难耐的人面前,放了一顿香气扑鼻的大餐,然后又叫你知道,里面是有毒的,只是不知道毒藏在哪一盘菜里……这不要人抓狂么!
感觉到羽翼下传来的躁动,它定了定,终究是动了动解开禁制。放出残魂,叫他自己渡魂。
既然他自己选了,那它何必多虑。毕竟,无论后果如何,都只会是他亲自去承受。
重明鸟平静得围观了一场惨烈的渡魂过程。
这样的绝望与痛苦,哪怕只是看着,都让人有种感同身受的至痛。
在最后关头,它张开口,将那团青芒投入少年的泥丸宫。
它深深望着,直到确信一切都安稳了,低低得鸣了声,自那金色的重瞳处,便迅速涌出火焰,眨眼就将它烧得干干净净,连飞灰都不剩下。唯有那纯粹的源力,无法被焚毁,且无任何消散的迹象,只是慢慢涌入了少年的身体。
最后,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10。17
啦啦啦下一章~他就知道阿湮的存在啦~知道原来是她原来是她原来都是她~~
〒▽〒 字典小姐原计划得很好的,今天三章,刚好写到阿湮身份暴露,可素……这个渣速度……还欠一章,估计今天码不好了,咱明天补上?
☆、63
是瞬间的黎明;还是亘古的永夜?
似乎极漫长,又像如此短暂;他在几乎被碾作沙尘的剧痛中,游离的意识茫然回转。
一开始,连睁眼都没办法做到。整个身体都像是曾被活生生撕裂,又生硬残酷得拼凑在一起;每一寸血肉都火灼般刺痛;没有任何部位愿意为他所支配——这新的宿主虽然天生少了一魂一魄;但命魂尚存;又是打小修行之人;与其厮杀吞噬又怎会轻松简单。
……可他还是赢了。
侵占宿主的命魂,融合残魄,击碎其剩余的所有意志,痛到极致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被割裂,夙世的苦难混杂着天命的嘲弄,充塞了大脑中所有的角落,他要靠着怎样的愤怒与仇恨,才能挣脱死亡的阴影!
该是早已习惯的,可是,这次,似乎不一样。
无论负面情绪怎样汹涌得可怕,他身体始终残留着一股温柔的力量。这力量从魂魄深处发散开来,顺着血液的奔涌渗透到骨肉的每道肌理,蔓延至思绪的每寸末梢,暖洋洋得就像拂面而过的轻风,抚慰得人忍不住落下泪来,可仍旧是痛,痛得撕心裂肺,痛得缠绵悱恻。
盈盈啊,这个名,为何在渡了魂换了宿主之后,依然这般刻骨铭心?
待他能够掌控些新的身体时,以为过了那般长久的时光,可抬头时,还看见床头的玉兰依然新鲜绽放如前,连花瓣的轮廓亦没有蜷曲泛黄。
他坐在那夜冷寂的月华中,艰难得伸手抹去额上近乎潺流成束的汗水。
宿体的身体当然孱弱。魂魄天生残缺,怎能让体质命格也跟着健全起来。而现在,孱弱的这个人要换做是他了,虽为渡魂,但好歹将魂魄填补完整,只是魂力要反馈到身体的过程太过漫长,何况他现在连身体亦无法操控完全,对此也无能为力。
他努力调动内息巡查身体与魂魄。他得找到隐藏魔气的方法——曾入魔的痕迹像是烙印般刻在魂魄中,而宿体就像一汪水般清澈,莫说魔气了,连功体的任何变化都显露无疑。他最好选择一个肌体,亦或一场经脉,将其扩充至可以贮藏魔气,不求完全掩去,至少也莫如现今这般鲜明显眼。
于是突兀得,发现泥丸宫中沉睡的那个魂魄。
几乎是在即将触碰的刹那,整个人都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克制不住的悸动让渡魂残留的疼痛都加深了几分,可他面上已隐约露出微笑——每当看到她时,条件反射性的,笑容。
她蜷曲得闭着双眼,无知无觉留在丹田近乎混沌的地域中,仍是离世前的模样。长长的白发如毯般覆盖着身体,苍白的肤色近乎透明,颜貌柔美而静寂,如同山巅飘落的最后一片轻雪,柔软又脆弱。
‘盈盈……我的盈盈……’
迟钝的脑袋开始回想渡魂前的那场变故。
重明鸟那曲鸣歌,强行加速了梁少阳身体的崩溃,以致他需要立即渡得魂新魂,而盈盈呢?他还记得,盈盈化身的石像也是在那歌声中消散……可是盈盈怎可能在此?
她生来并不承天命,却拥有那样庞大的浊气,这本就是不应该的!但使身死,她便该是脱出这番不公的折磨,为何不能前往地府投胎?
重明鸟……那只重明鸟……现在想来!它跟随着他定要寻找到盈盈的原因,难道就是要毁去那浊气的牢笼——它知道盈盈即使离世,依然为浊气所困,魂魄不得转生?这般想明,便开始绝望起来,他怎可能想得到,倘若不是重明鸟相救,那个软软求着他要离开西玄、代替看遍此世风光的女孩,在死去的那刻起,就此被围困于永世的浊气中——她生前逃脱不去这可怕的宿命,死后依然陷在其中无法解脱。
他连嘴唇都颤抖个不停,伸手小心翼翼覆盖着丹田的部位,一滴泪就这么毫无预料落下。
因果通彻之后,他才发现,过去他曾亏欠盈盈良多,现在,依然还需无休止索求。
心念一动,身体中还蔓延的魔气便像是有了指令一般,飞快往手心所按之地涌去。越是靠近,越是运行艰难。及至一缕魔气成功汇入丹田,也像是开启了什么阀门般,所有魔气皆流入其中。
虽然不知重明鸟将她潜藏在他身体中的缘由,可这并不妨碍他发现,盈盈的魂魄中仍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浊气,浊气与魔气本就是同类气息,天底下没有地方比他的丹田更能掩去魔气而不为人觉察。
沉睡的女孩微微蹙起眉,那柔美的脸容便带上了忧愁。
他痛得几乎要闭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