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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冷笑一声。
她不屑的态度换来了埃内博先生心虚的神情。
心虚就对了,玛丽鲜少会流露出如此明显的负面情绪,她的冷笑也不完全是为了附和自己营造出的高傲形象,而是多少发自真心。
“恕我直言,先生,”玛丽漠然开口,“要不是他带着枪,你觉得他能只是被逮捕那么简单?”
警察可是开枪击中了艾蒂安,时至今日青年工人领袖还在玛丽的公寓中昏迷不醒。听到福尔摩斯因为持枪被逮捕,玛丽不仅不后悔把枪给他,甚至还有些后怕。
当晚他们要是真的毫无准备,那就真的要用血肉之躯对抗警察的枪口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决计不会率先拿出热武器对准他人,枪一定是警察先开的,若非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他怎么会被人发现有枪?!
埃内博先生心虚,证明他知道即便福尔摩斯“持枪”也不见得警察逮捕他就是完全合理的。
“枪是我给福尔摩斯的,”玛丽说道,“我只是想工人罢工那么危险,完全让他用来自保,却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用来自保没错,竟然是在警察面前自保?”
埃内博先生:“……”
玛丽这番话说的近乎尖酸刻薄,哽得总经理半天说不出话来。
“也不是没有办法,”他为难得搓了搓手,“据说警局只是接到举报说有这回事,然而昨晚在场的工人数量远不到集会的程度,他们也只抓住了福尔摩斯一个人,压根没有证据不是?只是操作起来可能需要——”
“不就是钱吗。”
玛丽摆出轻蔑的姿态冷哼一声:“你觉得我像是缺钱吗,埃内博先生?”
埃内博先生:“当然不是!只是我觉得花钱去捞一个工人不是很值。”
“值不值那得我说了算,”玛丽冷着一张脸,仿佛被埃内博先生的话语冒犯到了,“他是我的人,我拿多少钱来换那是我的事,容得下别人置喙?”
“是是。”
埃内博先生就算心底再怎么认为玛丽·班纳特无理取闹,碍于身份也不敢说出口:开什么玩笑,格雷古瓦家的小姐可是喜欢这位巴黎来的女士喜欢的不得了,更遑论她还是艾琳·艾德勒的闺中密友,这意味着玛丽·班纳特很可能跟着巴黎歌剧院的歌唱家认识不少达官贵族,远不是他这种北方煤矿的经理能够招惹的。
虽说在总经理心中根本没必要去警局花钱捞一名卸货工,但花的又不是埃内博家的钱,消耗的也不是他的名声。
原本埃内博夫人还想给他外甥同这位班纳特小姐说说亲事呢,等到了今天,相信他的妻子会自己打消主意的。
埃内博先生左右无法,在玛丽作出的强势姿态下,只得硬着头皮带她去警局领人。
“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得知来意后,警员忍不住嘀咕,“埃内博经理,工人带枪可不是小事。”
“我看你们没事扣押公民也不是小事。”玛丽嘲讽道。
在埃内博先生作为中间人的作用下,玛丽掏了钱,将福尔摩斯从警局中捞了出来。
令人欣慰的是福尔摩斯并没有受到虐待。侦探冷峻的面孔上带着些轻伤的痕迹,但警察们呼来喝去的,难免有所推搡,人没事就好。他和几名玛丽见过或者没见过的工人们关在一起,其中甚至有沙瓦尔在。
玛丽看到福尔摩斯嘴角的淤青后心中一紧,一句“歇洛克”险些脱口而出,直到福尔摩斯就像是有所感应般先她一步抬头,侦探沉着的神情迅速让玛丽冷静下来——在外人眼里,玛丽·班纳特就是个不满于别人抢她“玩具”的富家女,她是不可能和一名“卸货工”以姓名相互称呼的。
所以玛丽不得不按下心中的情绪,摆出无所谓的态度:“还不快走?”
至于沙瓦尔……
玛丽临走前看了还被关着的青年一眼,之前他险些在街头和艾蒂安、福尔摩斯打起来,而如今两个人共处一室整整一夜,竟然没有起任何矛盾的样子。甚至见到了阻拦他的玛丽本人,沙瓦尔也没多大反应。
一定是福尔摩斯对他说了什么。
玛丽将所有的问题压进肚子里,一直等到回到公寓,她关上门,歇洛克·福尔摩斯没有询问艾蒂安的情况,没有解释自己在警局中经历了什么,他看到玛丽转过身,四目相对之时,侦探才说出了他们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
“工人当中有内应。”福尔摩斯说。
这一句话立刻让玛丽把问题和关心全部抛到了脑后。
她拧起眉头:“你是说,并不是接应苏瓦林的人埋伏你们,而是有人提前通知了警察?”
福尔摩斯坐了下来,在警局呆了一天到底是不太好受。玛丽看他脸上带着轻伤也难免有些心疼,她默不作声地取了一块毛巾,沾了冷水后递给侦探。
“谢谢。”
他接过毛巾,捂住嘴角的淤青:“苏瓦林是一名无政府主义者,他与人秘密通信,无非是两种可能,第一,通信者和他一样企图对抗政府;第二,他受人,可能是莫里亚蒂,也可能其他人指使旨在浑水摸鱼搅乱局势。”
玛丽大概懂了。
“若是前者,他和工人们的利益一致,不会从中搅局。”
福尔摩斯点头:“若是后者,不管搅局的人是不是莫里亚蒂教授,都应该明白只是警察根本不可能阻止我,或者其他工人进行调查。”
“那我……就不明白了。”
玛丽有些疑惑:“如果是工人中有内应,他提前喊警察做什么?还不是要阻止你去抓到苏瓦林的把柄,这就矛盾了。”
“你不能预设嫌疑人,玛丽。”
福尔摩斯再次强调了他的观点:“‘阻止抓到苏瓦林的把柄’,首先有个前提是苏瓦林有把柄。我们只是前去调查,没想到中了埋伏,反过来想,也可能是这位内应试图往苏瓦林身上泼脏水,故意误导我们。”
“这能否证明苏瓦林不是莫里亚蒂的人?”
“可能不是,但不排除嫌疑。”
“……”
玛丽陷入思索。
确实如此,如果说之前因为福尔摩斯找到了苏瓦林与人秘密联系的证据,那么现在一番故意埋伏,在苏瓦林没有充足的动机引来警察的情况下,却让几乎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不过,这也算是案件有进展——至少他们不像是刚来到马谢纳一样无从下手了。
交流完信息,玛丽才重新将目光落在福尔摩斯先生面孔中的淤青上。
她担忧的视线换来侦探无所谓的神情:“一些皮肉伤,不要紧。我总得做出挣扎的样子才像那么一回事。
“所以你果然是故意被捕的。”玛丽放下心来。
在弗兰茨·哈维记者说福尔摩斯负责殿后、引开警察却又迟迟没有归来时,玛丽就已然猜中了这点。不需要任何推理手段,玛丽凭借对福尔摩斯能力的信任就确信他不会贸然被捕。
如果他不被捕,警察早晚会追上火并时受伤的艾蒂安,反倒是直接了当的被铐起来更为安全。
“我需要一点时间思考,”福尔摩斯说,“特别是脱离工人群体之后安静的思考。收获还不赖,特别是说服了沙瓦尔别找艾蒂安的麻烦。”
看沙瓦尔可不是轻易听信别人劝诫的人,玛丽忍不住好奇道:“你如何劝说他的?”
“我没有劝说他。”
福尔摩斯勾了勾嘴角,颇为得意地开口:“我只是告诉他艾蒂安中枪了,生命危在旦夕。生活在一起的工人们就是这样,玛丽,他们内部或许矛盾滔天,但即便是沙瓦尔这种不肯动脑子也不肯讲道理的人,也非常清楚艾蒂安不能死,不能出现任何任何岔子。”
因为他是青年工人中的领头人。
平日里或许沙瓦尔会嫉妒艾蒂安会识字,拥有各种学识、可以发起煽动工人情绪的演讲,可是嫉妒归嫉妒,矛盾归矛盾,沙瓦尔很清楚艾蒂安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家。
罢工在他眼中再没有意义,再怎么浪费力气,也不意味着他会与艾蒂安真正对抗。
怎么说,算是一种野兽般的直觉,能够让愚昧的人于黑暗之中嗅到同伴吧。
“并且,”福尔摩斯补充道,“沙瓦尔对我说,苏瓦林秘密写信的事情不止是在最近,早在艾蒂安来到蒙苏煤矿之前就已经有类似的行动了。但当时情况不那么紧张,他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对的地方。”
“如此一来,”玛丽犹疑道,“要么是他早就和其他人有所计划,要么就是来自俄国的信件没什么异常。”
“都有可能。”
“那该怎么办?”
“先不要声张。”
福尔摩斯笃定开口:“既然工人中存在内应,玛丽,那应该不是针对工人阶级的,更可能是针对你我。在这样的条件下你谁都不能信任,甚至是卡特琳。”
玛丽懂得。
本来她也没有任何盲目信任别人的想法。马谢纳镇的一切人都对她有层隔膜,玛丽能感觉得到。工人们对她的出现将信将疑,经理和投资者们又因为她的身份忌惮她。玛丽不是一味付出的傻瓜,当对方不赋予真心的时候,她不会天真冲上去奉献真心的。
现在她能信任的只有歇洛克·福尔摩斯,反过来想也是如此。
意识到这点玛丽的神情缓和下来。
侦探在警局待了一天,又历经冲突,多少有些疲累。但他的精神很好,甚至因为思考比平日更富神采。
福尔摩斯一边开口,一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抚向自己的后颈:“警察不会关沙瓦尔太久,他们需要负责食宿的,过几日出来时,他会把你的配枪带出来。”
“不要紧的。”
“你还是需要枪械防身。”福尔摩斯说。
玛丽却注意到他触及后颈时眉头拧了拧:“你后背也受伤了吗,歇洛克?”
福尔摩斯:“我用冷毛巾敷一下就好。”
玛丽:“我来帮你。”
她跑去公寓的厨房,浸湿了最后一条毛巾。天气仍然很冷,触及到冷水时玛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但这对于不流血的皮肉伤来说刚刚好。
重回客厅之后,玛丽坐在了福尔摩斯身侧:“低头。”
福尔摩斯:“我自己——”
玛丽:“低头,请?”
福尔摩斯:“……”
侦探难得流露出无奈的神色,他照做了。福尔摩斯微微朝着玛丽的方向俯下身去,拉近两个人距离的同时,也压低了身形。
他后颈的皮肤裸露在外,玛丽能清晰看到一片淤紫色,刚好勒在领口处,怪不得会疼。当玛丽将冷毛巾按在上面时,她能感觉到他瘦削的肌肉下意识绷紧。
上一次距离他那么近,还是在布莱克伍德地下囚牢之中;上上次,则是他身处魔鬼脚跟的幻觉里。认识福尔摩斯那么久,玛丽每一次与他接近时不是伴随着危险,就是伴随着担忧。仿佛没有个三长两短就没有机会一样。
现在不一样了。
福尔摩斯的呼吸吹拂在玛丽的脸侧,她下意识地抬头,惊诧地发现他们居然离得那么近,近到几乎呼吸交错的地步。玛丽甚至能看得清他浅色眼睛里的瞳孔纹路,以及感觉到他躯体透过来的,属于男性的温度。
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