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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从前是跟的哪位先生?”陈酿问道。
“是张夫人。”
陈酿点点头。初来汴京时,便听过此人名号,是有名的闺塾先生。受教于她的小娘子,皆有极好的闺誉教养。
“是位有名的女先生。”陈酿道,“我等后生晚辈,比不得她,怎就换了?”
“父亲安排,自有道理。”七娘道,“至于张夫人,大抵是蓼蓼顽劣愚钝,怠慢了人家。”
陈酿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既不遮掩,亦不委屈,有趣得紧。
原是陈酿故意试她,谢诜早已同他说过其间原委。不过是张夫人嫌七娘任性娇纵,也不做功课,在女红上亦不用心,这才辞了去。
陈酿本当她多少有所隐瞒,谁知她却轻描淡写地说了,倒有些意思。
“笔墨既全,小娘子可写几个字来瞧?”陈酿道。
“写些什么?”七娘抬眼问他。
“不拘写什么,随手写来便是。”
七娘倒爽快,也不多想,提笔便写下自己的姓名。罢了,便让琳琅递与陈酿。
“谢蓼?”陈酿一恁,道,“可是小娘子姓名?”
“是。想着陈小先生还不知学生的名,故而写了。”
她字体秀丽,运笔也不见紧张刻意。都道张夫人教得好,见这谢小娘子便知一二了。
陈酿笑了笑,又道:
“小娘子有字无字?”
“无字,父亲说及笄时再给。”
陈酿听罢,就着那张纸,在七娘姓名下写了自己的姓名。
“这是我的姓名,我亦无字。”
七娘接过那张纸,忽而觉得他有些可亲。
从前张夫人在时,她是不知张夫人闺名的,总像是隔着一层,倒越发疏远了。
七娘是见过不少名家真迹的,看他字迹俊逸,规矩中透着股洒脱,若得机缘,他日成名成家也未可知。
七娘又瞧瞧自己的字,不过是写得清罢了,尽是闺阁姿态,哪有甚么笔法风格可言?
陈酿哪知她心中所思,只问道:
“前些日子给小娘子的《诗经》可读了么?”
七娘早知他要问这个,好在从前张夫人也教过,前几日略略温习些也就是了。
“倒是读了,只是从前跟张夫人亦学过的,竟还要学么?”
“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陈酿微笑道。
七娘心道,我正是厌了,你若倦了,放我家去便是,园中风光正好,何苦这般相对坐着?
只是这样的话却不好嘴说。只听陈酿又道:
“凡读书学诗者,皆避不开《诗三百》。开篇《关雎》一首,可有何解?”
“张夫人说过,是讲后妃之德,像我二姐姐一般。”七娘带着骄傲的神情。
一想起在宫里做淑妃的二姐姐,七娘心情也好了些。
二姐姐进宫时她还小,只记得那一身华贵无比的衣饰,和二姐姐临走时那个傲慢的笑。
这些年二姐姐宫里去,并不能与她时时相见,却是顶想的。思及此处,七娘又兀自伤感起来。
陈酿看着这孩子的神情,想来汴京贵族贵女,皆以这等事为荣,她如何面有愁容?
此时他倒不好深究,只道:
“小娘子的解,皆自张夫人,岂不闻万事哪止一解?何况乎诗书!”
七娘闻得此言,不禁呆看着陈酿。
“诗书之解,少说有三。其一师之解,开蒙教导,不可不闻。其二众人之解,世间人心,可窥一二。至于其三么……”陈酿转而看向七娘。
☆、第十七章 接贤宾5
“其三为甚么?”七娘焦急地问他。
“其三,也是最要紧的,便是自家之解。”
“我的解?”
陈酿点头。
“不妥不妥!”七娘摇头,“我从前解错,还总被张夫人罚。若叫我解,岂不又错了?你也定会罚我的,我不要解。”
陈酿忽觉这小娘子有趣得紧,笑道:
“我不罚你的。你如何想便如何说,哪有甚么对错?”
“如何没有?且说这‘关关雎鸠’,我若说想去湖边看看这鸟,张夫人便说,”七娘学着张夫人的模样,“小娘子的烟雨芙蓉可绣成了?新样子的荷包可做了?”
陈酿见她有些娇纵的委屈。来此之前,早听闻谢七娘是个贪玩的,果不其然,刚读了首诗,便想着去看鸟。日后再读,岂不又想着看花看草,只怕没得消停了。
“看鸟容易,只这雎鸠,如今是少见了。”陈酿叹道。
七娘转了转眼睛,道:
“听二姐姐说,从前她宫里养过几对的,后来也不知飞何处去了。倒是去年在汴河上见过,也不知今年来不来。五哥还说带我打马去看的,若是不来,倒辜负了我。”
听七娘说得头头是道,倒像个时常外出的小郎君,似乎早忘了自己的闺秀身份。
又见琳琅悄悄拉扯七娘的衣袖,陈酿憋笑道:
“小娘子倒是见多识广,与众不同。”
琳琅见七娘说得起劲,忙拦道:
“陈小先生莫怪,小娘子还小,难免直率些,平日里也不这样的。”
“这倒无妨。”陈酿摆摆手,“何必拘着你家小娘子?只要时时护着,不出乱子也就是了。况且贵府的花鸟就很好,不是非要出去的。”
“那不同的,”七娘道,听陈酿说无妨,她倒大胆起来,“家中花匠修剪,不免落了匠气。”
“庭院花草,本就如此。外面的天然,府内的精致,不过各有千秋。小娘子是生在这精致中,不知它的好罢了。”陈酿道。
七娘思索一瞬,七娘只自语道:
“若是真好,你为何那般不削一顾?”
七娘虽是自语,可四下安静,各人也听得真切。陈酿只一恁,她这话没头没尾的,不知是从何说起?
一时,众人皆看着七娘。
好在阿珠机灵,只道:
“大抵是如今花败草衰的,景致不好,谁乐意看了?等春来之时,百花争艳,那才好看呢!”
七娘这才知自己走神失礼,下学回去后,阿珠只拉了她悄声问:
“小娘子方才怎么了?对陈小先生那样说,当真是不知所云呢!”
七娘叹了口气,只道:
“你可知陈小先生是谁?”
阿珠只觉莫名其妙:
“小娘子的新先生,陈姨娘的亲侄儿,咱们府里的座上宾啊!大老爷看重呢!”
“谁问你这个了!”七娘摇摇头,“你可记得我同你说过,上元那日和我在酒楼对词的书生?”
“莫不是……”阿珠猛地惊讶。
“那时他便看不上我,如今教我,怕也只是碍于爹爹的情面。”
七娘又想起上元节那日陈酿的傲慢,那神情,她一世也忘不了。
“我说小娘子这几日心事重重的。他认出你了么?”阿珠担心起来,“这事可大了!”
七娘自嘲地一笑:
“你当我是谁?人家都不曾正眼瞧我,哪还记得?不过是每日所见千百人中的一个罢了。”
七娘入学已有些时日,不觉间,竟上巳了。
早春的天气舒爽,都道春眠不觉晓,人是更易犯懒了。待真醒过来,就着好时节,又想着往园子里逛去。总而言之,春天到底不是读书天。
今日上巳,陈酿特准了七娘的假,她哪里是坐得住的?早拉了谢菱去园子里放风筝,谢菱好不容易得了张夫人的假,自然也是欢欢喜喜的。
谢府各处,百花已然开了。再过十来日,花朝之时,便更繁盛了。
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剪,小娘子们也早换上春衫,姹紫嫣红的,倒是比园中的花还好看。
七娘着了件牙白苏罗交领衣,系一条藕荷色丝裙,腰间拿妃色绸带盈盈一束,又挽了条嫣红剪花绡披帛,真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
加之她生性活泼,行动时,水晶禁步玲玲作响,像鸟儿一般。
正巧五郎经过,七娘忙唤了他来。他身穿钳色袍子,外罩一件织银的春日斗篷,显然是从外面回来。
五郎一向看不上谢菱,谢菱也有些怕五郎。她待五郎过来,只行了一礼,道了句“五哥”。
那样的礼数,不少一分,也不多一分,瞧着着实有些刻意。五郎只朝她点点头,亦不多说什么。
七娘看着不像,遂转而向五郎道:
“你从何处回来?”
“早间同陈二哥往汴河游了一圈,他这会子被父亲叫去了,说是同去见客。”
七娘听他提起陈酿,遂问:
“说来,晨起怎么去了汴河?也不带我。”
“是陈二哥。”五郎道,“因着不熟,才拉了我同去。”
七娘一时思索不语。倒是谢菱好奇:
“怎的想去瞧汴河?也不是名胜,也没极好的景致。”
“说是去看雎鸠鸟。只可惜我们不曾见得,”五郎笑笑,“嘿嘿,竹篮打水一场空。”
雎鸠鸟么?七娘惊了一瞬,是那会课上,她提过的雎鸠鸟么?
陈小先生竟放在心上,真替她去看了。他明日学上会同她说么?今晨的汴河又是怎样呢?白白等上一年,如何没有雎鸠呢?许是它们不来了吧,倒辜负了她。那他还带她去么?
五郎讪讪地摆摆手:
“也不知那鸟有什么好看?从前家中倒是养过,如今富贵人家也多不养了。对了七娘,早前听母亲说,花朝那日朱家二位表妹要来的,你可别躲人家。”
话音刚落,五郎想着午后约了卞大娘子,便匆匆告辞。
谢菱心下奇怪,倒是七娘,望着五郎的背影白了他一眼,自然心知肚明了。
不过,一想起朱家的二表姐,七娘只恨不得一辈子不见她才好。那可是她的克星,她的冤家呢!
☆、第十八章 蹋莎行1
上巳一过,很快便是花朝。女子向来爱花,花朝自然成了小娘子们最喜爱的节日。
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这一日总是结伴观花去,郊外、佛寺、道观,皆是观花的好去处。
而谢府却不然,府里的花草比外面不知好了多少,又何苦去那人多之处?
且不说府外人杂,便是整日游玩,到底辛苦,小娘子们也不大经得的,倒辜负了满园春色。
自六娘嫁与王二郎,府中只得七娘、八娘二位小娘子,就着节庆日子,也太冷清了些。
故而花朝之期,二人也总会下帖子,邀几个亲近的姊妹来。朱夫人娘家的小娘子是最常来的,尤其朱二娘子凤英,颇受朱夫人喜爱。
朱凤英的境况倒与七娘有些相似,作为家中最幼的嫡女,自然如掌上明珠一般,自己亦傲气得很。
七娘这里正打发小丫头们采花去,听闻朱家姐妹正来,忽而一脸忧色。
她只拉了琳琅道:
“琳琅琳琅,去同母亲说我病了,不好同姐妹们一处。”
“这又是闹什么?”琳琅笑道,“朱小娘子一来你就病,昨日还好着,谁信来?”
“我不耐烦见她!”七娘边说边往屋里去。
琳琅忙追着她劝,却听屋外一声唤:
“七娘!七娘!”
只见一锦衣少女直往七娘屋里去。她面敷桃花妆,头戴百花冠,身系五彩留仙裙,鎏金禁步如她声音一般清脆。
七娘猛地从榻上惊起,还不及躲避,那少女已然进来了。
她扫视了屋子一眼,又上下打量七娘。七娘今日着一身浅粉丝衣,髻上只簪了几朵新开的桃花,较之平日,是清淡了许多,更莫说今日花朝了。
戴百花冠的少女只围着她打量,不时摇摇头:
“我说七娘,你怎落魄到如此地步?连百花冠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