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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之期,约在了花朝后的一日。史雄与李夷春初时很是不愿,一番劝说,却是无用,也只得应下。
眼下战事吃紧,山上虽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却并不富裕。故而,饯行宴亦颇是素简。
可场面却不乏热闹!
史雄忍痛割爱,取了两坛藏着的酒来,要与陈酿吃个一醉方休。
李夷春亦拉着七娘说个不停,不时还劝七娘的酒。七娘推托不过,只得浅尝了半盏。
山上众民知那师徒二人要走,连日来受他们的学问教导,很是不舍。
那些农户,也没甚可送的,只一家凑了个菜,给饯行宴添分热闹。
七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应酒菜虽落魄粗简,可送行之人给出的,俱是片片真心。
山上民众在乱世之中,竭尽所能地给予他们最好的。可他们何德何能,不过带他们念几日的书,哪里受得这样多的热枕?
看着众人不舍的神情,七娘一时鼻尖发酸,眼圈也红了几分。
其实,他们哪里需要大道文章的教导呢?这等古道热肠,断不是识个字,学首诗,便能有的!
这是比学问更可贵之物,酿哥哥把它叫做赤子之心。
酒过三巡,漆黑的天空,隐者幽微月光。史雄一时兴起,只拉着陈酿不放。
“陈先生,”史雄已然有些醉态,“我再敬你一杯!”
陈酿抽走他的酒盏,一面扶着他,只笑道:
“史大哥,你吃醉了!”
史雄的脸颊被酒气撑得通红,歪歪倒倒,哪还有平日巡山的威风?
他摆摆手,又道:
“陈先生,我没醉!醉了的是他们!”
只见他手指随处一指,也不知指向何方。
这个“他们”,陈酿如何不明白?他一时沉吟不语。
却听史雄又道:
“陈先生,我醒着呢!老子要去打金人蛮子!赶他们回北地老窝去!我醒着呢!”
可朝廷睡着……
“我们来此处,是要杀敌的!你以为,我愿在山上偏安?兄弟们愿在山上偏安?”史雄越说越激动,直站了起来,“我史雄,岂是那等怂包!”
陈酿闻言,只放下酒盏,默然沉吟。他凝视着史雄,眼下之人,似醉未醉,似醒非醒。
那些话,不知他憋了多少时候!今日趁着有酒,竟一吐为快!
陈酿心道:史雄此人,还是太沉不住气了些。
他摇了摇头,遂自袖中拿出一方锦囊。正如七娘所言,是个锦囊妙计!
☆、第二十八章 留春令2
说是锦囊,实则一方小小布袋。看那布料式样,许是央了山上老妇人制得。
史雄见着,先是愣了一瞬。他缓缓接过,面上难掩不解之色。
因着酒气未解,一时有些看不真切。史雄抬起粗黑的手掌,狠狠揉了几下眼,又定睛朝那锦囊看去。
“陈先生,这是何物?”他举至陈酿眼前,问道。
陈酿默了半晌,拉他坐下,遂道:
“史大哥,莫这般急躁。”
史雄一时讪讪。若说急躁,他确是如此的。从前谢大郎总以此训诫,他自己也并非不知。
可这么些年来,不知为何,却始终也改不了。
史雄强压着焦急神色,坐定了,方问:
“陈先生请讲。”
陈酿摇摇头,又一番抱拳,遂道:
“如此,便恕小弟直言了。”
史雄做了个请的手势,刚直有力,确是位习武之人。
陈酿方道:
“史大哥是位真英雄,抗金之心,自是日月可鉴。可唯有一处,小弟不得不多啰嗦几句。”
听闻此语,史雄倒好奇得很。他直直看着陈酿,便要待他说下去。
陈酿遂接着道:
“史大哥,你徒有抗金之心,却无抗金之谋。”
此话既出,史雄自不服气,只耐霎时间,却又不知如何驳他!
史雄不言,四下遂蓦地陷入一片安静。这话直来直去,竟一丝体面亦不留,哪里像陈酿这个谦谦君子说的话?
一旁的李夷春正劝七娘吃酒,闹得不亦可乎。忽闻得陈酿言语,借着酒劲,她的脾气直比往日更大!
只见她拍案而起,道:
“陈先生,你有学问是不假,可我们家史雄会打仗也不假。你不过一介书生,纸上谈兵,凭甚么这般说他!”
李夷春向来快人快语,喜怒恣意。她这般言行,倒是护食的真性情。故而,陈酿也不气,七娘也不拦。
她既问凭甚么,陈酿方道:
“就凭史大嫂这一番话。”
这样的回答,倒更令人费解了。
李夷春不服,又看了看史雄,问道:
“这算怎么个说法?”
陈酿笑了笑,遂道:
“史大哥当年战无不胜,除了他自己骁勇,更要紧的,是谢大郎君的排兵布阵。而史大哥于此之上……”
还未说罢,他只摇了摇头。
李夷春还欲辩解,却是史雄将她拦住。他似听进去了,只待陈酿接着往下说。
陈酿看着史雄,虽年长自己许多,此时却颇有种孺子可教之感。
陈酿方接着道:
“小弟与史大哥的锦囊,便是为你寻了个抗金之谋。”
史雄这会子倒是收敛了脾气,他抱拳道:
“还请陈先生明示!”
陈酿点点头,道:
“我接下来所言,史大哥可听清楚了。一,我与蓼蓼去后,史大哥亦要尽早迁离此处。南下也好,渡河也罢,再待下去,只怕金人来犯。也不必攻克,只在山下包围。长此以往,若无援兵,又如何熬得过?”
史雄闻言,眉间更是深锁。陈酿所言,本也是他心头大患,只是,南迁却并非小事。
于山寨而言,是迁营地;于国而言,便是迁都了!
况且,这么多兄弟,皆是为着抗金而来。骤然南迁,谁又肯服?
还不待史雄问询,陈酿接着道出第二点:
“南迁,并非不再抗金。如今朝廷南去,休憩整顿,厚积而薄发,才是抗金之道。金人虎狼之师,若莽撞行事,蛮子对付无头苍蝇,自是易如反掌。”
这些话,自谢大郎殉国,再无人与史雄说过。他心中忽而感慨万分,若是谢大郎君还在,他们兄弟又岂会沦落至此?
史雄心中兀自思虑,陈酿却不再言语。
这番话,俱是肺腑直言。史雄若真能明白,接着便会发问;若不明白,再说甚么自是无益。
只见史雄默了一阵,方问道:
“依陈先生之计,眼下该当如何呢?”
听他发问,陈酿点了点头。到底,史大哥不是为一己意气,不顾局势之人。
陈酿遂道:
“自何而来,便往何去。”
闻着这话,李夷春听得云里雾里,只当陈酿又开始拽文,心下很是不快!
“陈先生是说,回蜀中?”史雄亦不解。
陈酿摇摇头:
“史大哥再想一想?”
七娘望着那满脸疑惑的夫妻二人,忽道:
“酿哥哥,你别卖关子了,我替你说来!”
一时,史雄与李夷春皆惊愕不已,直看向七娘。这个深闺小娘子,哪里能懂抗金之事?
七娘遂道:
“酿哥哥是说,史大哥既是行伍出身,何不重操旧业?”
此话既出,霎时一语点醒梦中人。
从前,史雄不敢入伍,落草为寇,实属无奈之举。那是惧怕着谢家权势,惧怕着二郎谢汾的雷霆手段。
而如今,谢府已然不存。他在山上久了,习惯成自然,倒未曾思及这一层。
想到能重投行伍,史雄只觉全身上下热血喷张,恨不得此时便提刀纵马,上阵杀敌。
陈酿早知史雄是这反应,也不去理他,只看向七娘。
短短几月,多少人事变迁,能解得他心思的,如今也只得这孩子了。
陈酿叹了口气,振了振精神,遂向史雄道:
“史大哥可曾听闻韩世忠将军的大名?”
史雄猛然一震。韩世忠三字,如雷贯耳!莫说行军之人,便是百姓,也少有不知的。
此人本是抗金义士,真英雄也!
陈酿接着道:
“谢大人在朝之时,曾对韩将军多有提携。锦囊之中,为小弟的亲笔书信,将军看后,自会妥善安置史大哥与山中兄弟。”
史雄本已心潮澎湃,听陈酿如此说,更是激动不已,久久不能平静。
霎时间,他猛饮一盏酒,忽单膝跪地,抱拳道:
“从前,史雄受谢府恩惠;而后,受先生与七娘子救命之恩。如今,先生为我等指了条明路,史雄今生,怕是无以为报!”
陈酿忙将他扶起,道:
“眼下我与蓼蓼先回扬州,自作一番安顿,便不能与史大哥同行了。你若见着将军,只同他讲,不论何事,尽可来扬州寻我。”
史雄闻言,实在应下,又作一回抱拳姿态,直道感激不尽。
次日一早,七娘与陈酿各自打点一番,遂在众人簇拥之中,下得山来。
临别之际,七娘只将这几日书成之册交与李夷春。
依依不舍,含泪挥别,自不再话下。许多年后,这些人的样子,已在记忆里渐渐模糊。唯有陌上麦苗黄花,却记忆犹新,似是眼前。
☆、第二十九章 扬州慢1
自别了史雄与李夷春,师徒二人便匆匆行路,想着尽早到扬州安顿。
他们依旧驾着那辆小驴车,是史雄的弟兄好不容易才寻回的。陈酿自是驾车,七娘仍是护着包袱行李,坐在车中。
只是,眼下的她,已作小郎君打扮。
只见她身着一件半旧粗棉春袍,荆钗将长发挽做一个髻,高高束于头顶。皂靴中如过去一般,塞满了碎布棉花。
经了王婆子一事,陈酿方才发觉,带着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上路,确是太引人注目了。
倒不如让七娘扮作小郎君,也省些麻烦!
不独他们,为避祸端,一路之上,已见了许多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不过,那些小娘子自是头一回如此,空有皮囊,自欺欺人罢了。有心之人,一眼也就分辨出来。
哪里似七娘?从前惯了的淘气,穿上这身衣物,行动言语学得有模有样,直道雌雄莫辨!
思及此处,七娘忽自嘲地一笑。
过去在家中,与三郎、五哥男装出行,还总被母亲惩罚。如今想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眼下这等落魄境况,倒成就了一番方便。
原来,一切因果,到今日方才见得。
只是,那些因果之中的人,如今又都在何方呢?
七娘一时心下刺痛。她缓了缓心神,只将这分痛埋在心底,并不曾言说。
这些日子,对于汴京城破、家人被俘北上,她已平静坦然许多。她不会再不吃不喝,亦不会再乱发脾气。
七娘心底明白,不论世事如何,唯有好生活着,日日努力加餐饭,才不枉家人将她送离汴京的一番苦心。
况且,她还有酿哥哥。一路行来,不离不弃,竭力相护的酿哥哥!她不能辜负他!
七娘甩了甩头,振了振精神,遂轻轻掀开帘子,只微笑道:
“酿哥哥,这是往何处去?”
陈酿回头看她一眼,道:
“黄河的方向。待渡了河,便是应天府。咱们在应天府稍作休整,再下扬州去。”
陈酿说罢,忽而心生感慨。
从前上汴京赴考,亦是走的这条道。本当再归来时,是状元及第,衣锦还乡。谁知,竟做了国破山河在的落魄模样。
他心头一时涌满了酸楚,只生生咽下,不叫七娘知晓。
陈酿又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