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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亦学着他的模样,自嘲一笑,只道:
“到底,还是我欠许姐姐的。”
“酿哥哥,”她又轻声唤,“若死的是我,今日许姐姐在侧,你的眼泪,还会不会流呢?”
☆、第五十八章 忆秦娥3
只见七娘一双澄澈眸子,直望向陈酿。她泪眼朦胧,面上尽是未干的泪痕。
那一刻,她的眼中没有国仇家恨,没有对故都汴京的眷恋。唯一有的,只是来自内心深处,最纯粹的质问。
陈酿亦转过头看向她。霎时四目相对,无语凝噎。
天色越发暗沉,烛火依旧摇曳。晃上窗棂,正映出两个不浓不淡的影。虚虚实实,难以捉摸。
七娘哪里是问他的眼泪呢?她分明是叩问他的心。
可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若身旁是许道萍,七娘是死于金人之手的人,自己会是怎样的心绪。
但这些假设,皆是不成立的。正如他自己方才所言,人生,是容不得假设的。
陈酿深吸了几口气,直视七娘。适才的哀楚满怀,愤怒愧疚,已俱化作了神情中的坚毅。
只见他正色道:
“蓼蓼,你不会死。没有这个‘如果’,我不许有这个‘如果’!”
七娘闻言,神思有几分闪动。她一动不动地望着陈酿,眼泪也不知流了,脑子也不知转了。似乎天地静默,此刻唯他二人。
忽一阵风过,摧得烛火微晃。
七娘亦跟着一颤,猛看向烛火,方才被拉回神来。
她顿了顿,抚着鬓边白花,只低声道:
“说来,酿哥哥与我非亲非故,按理,是不必管我死活的。”
一语既罢,只见七娘神情空洞,恍然间,是从未有过的游离与疏远。
陈酿猛打了个寒颤,压着声音斥道:
“你胡说什么!”
“况且,”七娘叹息一声,接着道,“家人北上受难,我这也是苟活。呵!原没什么意思!”
陈酿闻言,渐渐紧蹙了眉头。
他的声音依旧深沉,神情依旧严厉。
只听他道:
“萍娘拼了一条性命,谢府众人忍辱北上,便是为了听你说这样的话么!”
陈酿少有如此厉色地与她说话。七娘心下不知作何感想,只不住地垂泪,又紧咬着唇。
她默了半晌,方道:
“太累了!我以为我可以撑,我以为我可以忘了汴京的一切,重新过日子。但酿哥哥,我做不到。你我都知道,不论许姐姐的死,或是家人的受辱,我心里终究过不去的。真是,太累了!酿哥哥,我乏了!”
想来,她大表姐与大表姐夫本是帝后之尊,如今也不过是金人的阶下囚。更莫提谢府众人了!
有时她梦中哭醒,背着陈酿,却是想也不敢多想半分。
七娘依旧跌坐在地,撑着地板,她近乎哀求地望着陈酿。
陈酿的情绪亦不大好,他咽了咽喉头,只道:
“你以为只你一人于心不安么?只你一人累得撑不下去么?我堂堂七尺男儿,十年寒窗,眼看着故都付之一炬;眼看着……”
他一时哽咽,只望向案头一对红烛,久久不能言语。
过了许久,只听陈酿一声轻笑:
“有时真个觉着,百无一用是书生!”
“酿哥哥……”七娘蹙眉轻唤。
陈酿叹一口气,扶直了七娘的身子,凝视着她道:
“谢蓼,便是你此刻死了,你许姐姐能回来么?你的家人能安然归宋么?还有汴京,能恢复如初么?”
陈酿这三问,倒是问得七娘不知如何答话,只作一番愣然。
她无奈摇摇头,只道:
“可我什么也没有了。酿哥哥,我是个一无所有之人!”
回想过去的日子,她先是没了蔡云衡,没了王绍玉。而后没了谢府,没了汴京。上天给她的一切,尽毫不保留地收回了。
只怕,迟早有一天,陈酿亦会离她而去……
陈酿缓了缓神色,不似方才那般严厉,只柔声道:
“你这样说,是置我于何地呢?我说过,无论何时,皆不会丢下你。”
七娘敷衍地笑了笑,又看了眼祭祀的烛火:
“你我非亲非故,别许那样大的诺!”
“我是你先生!”陈酿正色道。
七娘抬眼看了看他,低声道:
“呵,先生?三郎曾说,每年上元皆要陪着我;父亲亦说过,要给我一世的衣锦荣华,他们俱没做到。先生,又何必说那样的话呢?”
窗外又闻着雨点敲打之声,黄梅时节家家雨,万般愁情粘腻在雨里,越发难以排遣。
陈酿深吸一口气,忽抬眼逼视着七娘,正色道:
“你别忘了,你父亲曾将你许配与我!”
提及此事,七娘心头又猛一阵刺痛。
只听她缓缓道:
“可你拒绝了。”
“那如今呢?”陈酿依旧正色,“这个婚约,你要是不要?”
七娘猛然一怔,似乎还不及反应他说了什么!她脑中骤然嗡嗡作响,盘桓眩晕,不知天地何物!
陈酿又道:
“你若要,那我只告诉你,从今后再不许说一无所有的话!也再不许轻言生死,教人忧心害怕!”
七娘依旧似在梦中,只愣然望着他,一语不言。
陈酿看了看她,接着道:
“这个婚约,你若不要,那我之后说的话,你更要一字不漏地听好了!”
他缓了缓,待七娘稍稍回神,方道:
“你永远不是一无所有!即便真到了那一步,身边人事尽数远去,你还有你自己!谢蓼,从来不是谁的依属。不是谢府的谢蓼,更不是陈酿的谢蓼,你首先是你自己!你与生俱来的贵气,你后天习得的才学,还有你的赤子之心……你岂能说,自己是一无所有?”
陈酿说罢,屋中霎时一片鸦雀无声。
七娘屏住呼吸,仔细听他说完。这般醍醐灌顶,当头棒喝,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怔了一瞬,半晌说不出话。
原来,他提及婚约,并非是可怜她无依无靠。她的酿哥哥,她的小先生,正是要将这番道理讲给她听。
他要她知道,人活一世,当以思想之独立为首。尤其在这乱世之中,才能不被千般情绪左右,做一个志坚之人!
“酿哥哥,我明白了!”七娘仰面看着他,再不是方才那般落寞神情。
这并非苟活,恰恰是带着家人的希望而活,再报以世人希望。
所以,她的活,他们的活,于某种程度而言,是一件功德无量之事。他们不仅要活,更要活得精彩,活得骄傲!不辜负家人,亦步辜负自己!
陈酿见她颇受点拨,亦欣慰地点了点头。
至于那个婚约……
他既提了,七娘心下难免有些波动。难得他自己说来,要不,便浑水摸鱼地应下?
七娘又怯怯地看了他几眼,只道:
“酿哥哥方才,提及那个婚约,问我还要不要的话;眼下,还作数么?”
☆、第五十九章 寻梅1
陈酿一愣,本当她明白了道理,便不会提这个。到底是小娘子家,多少有些矜持。可对面之人是谢七娘,那个最任性妄为的女学生!
只是话已出口,陈酿方点头道:
“自然作数。一切在你,我自依从便是。”
闻听此言,七娘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来。她强压着激动的神色,只沉吟了一阵。
过了片时,七娘忽深吸一口气,只听她道:
“我……”
话刚出口,她又忙咽了回去。
默了半晌,七娘方道:
“还是不要了吧!”
骤然听她这般说,陈酿倒有些不知所措。她对陈酿有意,是谢府上下,人尽皆知的秘密。
这会子,分明是个大好机会。况且,旧日婚约是陈酿自己提起,断不会赖掉。怎么,她却说不要?
话音刚落,七娘也有些懊恼。好好的机会,便白白被自己打了水漂!
不过,趁人之危的婚约,她谢蓼也断不稀罕!
只见七娘仰面看向陈酿,颇有一番大家闺秀的傲气。
她道:
“酿哥哥曾拒我一回,眼下,我也拒酿哥哥一回。咱们两清了!”
七娘说罢,却在心中暗暗对自己道:谢蓼要的,不是一纸婚约,是陈酿这个人,这颗心!
总有一日,她会是真正的谢蓼。不是谢府的谢蓼,不是陈酿的谢蓼。到那时,她才是情思独立,配得上他之人!
陈酿嘴角泛起浅笑,心中很是感慨。七娘拒了婚约,才是将他方才的话真正听进心里。
到底,如今的她,与从前那个只知任性妄为的小娘子,是大不相同了!
七娘撑着地板,又端直跪立。南方湿气重,地上难免寒凉,她双膝有些发颤,却依旧跪得规规矩矩,礼仪周全。
她拾起地上散落的纸钱,又将案下藏着的铜盆抽出来。
只听她向陈酿道:
“许姐姐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既来了我家,与交得我几年姐妹之谊,于情于理,自当送一送她。”
七娘垂眼看向手中一把纸钱,又叹道:
“许姐姐生前,是个知礼知仪的人。我如今唯一能做的,是让她走得更体面些。”
陈酿望着案头一对红烛,比之初进门时,已燃了好大一截。他静默着点了一下头,只兀自叹了一声。
他又看向七娘,见她端端跪着,却有些心疼。
陈酿遂起身步向床头,抽了个软垫,只道:
“地面湿寒,且垫一垫吧!”
七娘方转头望向他。只见他神情可靠,一只大手递过软垫,依旧是那个足以安抚人心的酿哥哥。
她缓缓伸手接过,往膝下塞去,只锤头不语。这般境况,自然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一夜,二人再未说过一句话。
烧罢纸钱,铜盆中还冒着零零星星的火光。烟雾笼罩之中,四下一片朦胧。
这片朦胧里,有的东西,涅槃而生,便似这暗夜里的星星之火。
有的,则似是破壳而生的新芽,谁也不知能滋长出什么。
而有的东西,却在千锤百炼中烧成舍利,沉在心底最深的地方,以情供奉,千年不化。
次日一早,徐秣不出所料地来状元楼做生意,顺道送来了陈酿的早点。
这一回,他却厚着脸皮向陈酿收了钱。
只听他道:
“陈兄,吃得起绮云斋的人,还在乎这点小钱?”
陈酿丢了几个铜板给他,方笑道:
“你今日莫缠着我改文章,我与弟弟还有正事,快回去吧!”
徐秣握住铜板抛着玩,一面朝房中探头,嘟哝道:
“总说弟弟,弟弟的,却也不曾见过!”
“看什么看!”陈酿摇摇头,早见识过他的啰嗦与死缠烂打,遂一味地将他往外赶。
不提防间,陈酿竟“啪”地一声便关了房门。
只听他隔着门又道:
“徐兄,对不住了!我与弟弟用饭先!”
徐秣吃了闭门羹,却也不恼。这恃才傲物的人,谁还没个脾气!况且,还是当年名震汴京的陈酿!
他摇头笑笑,遂兀自去了。左右,身上揣着今天赚的孔方兄,才是最踏实安心之事。
陈酿捧着点心入内,七娘已然端坐在案前。
也不知是否因着昨日心结得解,她今晨起得早。不仅梳洗毕了,还余得时间翻了几页书卷。
陈酿很是欣慰,只道:
“蓼蓼,用早点了。”
七娘应声间,已倒了两盏茶。
她又看了看门外,问道:
“又是那个送早点的?似乎姓徐?”
陈酿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