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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不语,只摇了摇头。
琳琅又道:
“早前有人递了书信进来,说是太学来的,要交与七娘子亲启。”
太学!七娘忙抬起眸子,直望着琳琅。
琳琅方递上书信。
七娘接过看来,其上字迹再熟悉不过。工稳中不失俊逸,起笔落笔,又见着分难得的洒脱。
不是酿哥哥是谁!
她颤抖地捧着书信,一时心绪激动,恨不得直将那些笔墨揉碎进心窝里。
今日发生太多的事。许姐姐的离草,眼下的书信,果真是自己守得云开么?
书信所言,是约了自己明日夜里,于城南相见,像是有事要说。
敢是离草之事,亦或是山上之事?
七娘心口跳得极快,数着滴漏,方才能好些。她心有所思,辗转反侧,竟是一夜未眠。
☆、第一百五十八章 秋风清3
七娘至今都还记得,那夜天刚黄昏,她便备着要出门去。只与家里说,是朱凤英相邀赏月。
几个丫头正于房中替她打理。她今日着了件茜红挑线薄袄,下系珠白泥金留仙裙。玛瑙禁步泠泠俨然,正端端压在裙上。
又见她挽了个单环髻,玳瑁插梳卡在鬓边,垂下两丝鬓发。
似乎,自太学回来,已许久不曾如此用心地打扮了。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淡眉檀口,玉雪柔婉,总是与从前不同了。
环月捧上宝鸭手炉,因是深秋之夜,左右怕她受凉。阿珠亦牵过斗篷替她披上。嫣色斗篷上,恰绣了芙蓉纹样,再没比这更温婉的了。
七娘莲步轻移,出得房门,只见马车已然在此。随行的丫头皆低头立着,院外还有几个家院相侯。
七娘低头,琳琅忙上前替她正帷帽,罢了,又搀扶着她上车去。
丫头们不知道,她今夜要去见的,才不是朱凤英,而是她心心念念,想忘却总忘不掉之人。
到那时,只让旁人侯着,自己带着阿珠过去也就是了。
万事周全,再无不妥了。
七娘深吸一口气,可为何,心下还是那般慌张?
她双手相互紧握,屏住呼吸,只觉无法思考。她不知他会说什么,不知,是否真能如自己所愿。
谢七娘,终是有些怕了。
马车平稳前行,可她心中却尽是波澜。虽面上,只见她微蹙眉头,并无异样,可她自己明白,此番,到底是乱了阵脚。
马车渐渐停驻,那是城中为数不多的林子。那处的天,比街上更暗些,那处的月,亦比庭院更温柔。
七娘在阿珠的搀扶下缓步下车,却是难得的闺秀情态。
帷帽和斗篷将她掩得严严实实,七娘抬眼看去,只见月色中隐约见着个人。
他背身相对,在夜里显得朦胧而不真实。好似风一吹,便会寻而不见,无影无踪。
七娘自叹一口气,不敢唤他。
那人闻着叹息,不易察觉地一颤。
七娘又近前几步,却依旧看不清他的身影,终是忍不住,脱口唤道:
“酿哥哥。”
只见那人低下头,忽一声无来由的,沉闷的笑。
他缓缓转过身,月光掩映下,恍若仙人。他抬起头,将灯笼举至脸旁,只道:
“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七娘猛退后半步,她微启双唇,只惊地说不出话来。
阿珠忙扶住她,亦是一脸愕然。
那人逼近一步,蹙眉重复道:
“你可曾看清楚,我是谁?”
七娘周身有些颤抖,却强撑着推开阿珠。
她直直看着他,忽一声自嘲的笑:
“楷兄!”
郓王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才高如他,傲气如他,竟为着这样一位小娘子,做了场竹篮打水之事。
是否在她眼中,汴京第一才子,还不如她那位出身商贾的小先生?
七娘深吸一口气,只冷眼看着他:
“有趣么?”
闻听此语,郓王微微愕然。
七娘依旧冷口冷面,又道:
“这般戏耍于我,有趣么?”
郓王负手垂目,挤出一句“抱歉”。可言语中,却是毫不遮掩的违心。
七娘心中暗笑自己愚蠢。酿哥哥是位君子,如何会约她夜里相见?
若非前有离草一事,她又怎会疑也未疑,莽撞赴约?
可她真会疑么?
从前郑明珍骗她珠钗之事,虽漏洞百出,她不也毫不犹豫地赌了!
郓王可比郑明珍聪明多了,单凭那学得入木三分的字迹,便足以使七娘深信。
况且,那是酿哥哥啊!
即使真生了疑虑,她便会不来么?她不知道,总还是不甘心的吧!
七娘长长地叹了口气,只笑自己没用。
她抬头看着郓王,那本是她的楷兄,是她及其尊敬的兄长。此刻,偏是他,将自己的痴傻与愚蠢,暴露得一丝不剩。
不过,自己对陈酿的心思,郓王又如何知晓呢?
这一切,只怕还要归功于她那亲亲爱爱的好表姐!
七娘神情中带着寒意,语气显得生硬至极:
“朱凤英呢?让她出来见我!”
“这不与她相干。”郓王沉着声道,“她不过是,让我认清些事。”
七娘扯着嘴角抽搐,忽高声唤起来:
“朱凤英!你明知的!你卑鄙!”
她明知这是七娘心中最深的伤,她明知七娘在试着忘却。她更明知,如此行事,七娘必定怨她……
可她偏这般做了,干净利落!
朱凤英隐在树影后,早已是泪眼朦胧。月光洒下来,眼泪泛着幽光,她显得单薄而可怜。
“我……”她一时语塞,如鲠在喉。
七娘用冰冷的神情看着朱凤英,像是在看一个令人厌弃的陌生人。
朱凤英猛扶住心口,那分疏离与怨怼,直刺得她喘不过气。
七娘亦红了眼,却强忍着不流泪。
她紧咬着牙,似乎是挤出了几个字:
“我讨厌你们!”
七娘说罢,又将头高高仰起,毫不犹疑地转身便走。
阿珠一时还没明白过来,却是吓得够呛,只低着头,紧紧跟在七娘身后。
见她正上马车,郓王这才发觉,她今日是刻意装扮过了。
钗裙云鬟,倒不似以往的小女儿态。行动间,自见出一分温婉娴雅。这俨然,是谢家有女初长成。
郓王只望着她轻叹,似是自语:
“也不知,那书信的落款若是我,她会不会来……”
朱凤英转头看向郓王,只见他双目颓然,傲气尽失。
她从未见过郓王这等失落,不可一世的大才子,今夜总是有了可嘲讽之处。
可她朱凤英,却一丝一毫也笑不出来。
她深深看着他,正待言语,只见一瞬寒光骤然闪过。
朱凤英也不及思索,直冲上去挡在他身前。
嗖!
“凤娘!”
七娘的马车才行几步,只闻得郓王高声叫唤“凤娘”二字。
她心下一沉,忙打起帘子往回看,亦高声道:
“停车!停车!”
还不待马车停稳,她直冲了下去。丫头们又是扶又是栏,生怕她出事。
她奔过去,见着眼前一幕,霎时腿软地跌坐在地。
只见朱凤英心口正中一箭,鲜红的血染满了衣襟,颇是乍眼。
她靠在郓王怀中,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却听她弱声道:
“阿楷,你方才问,若落款是你,七娘是否会来……”
“你别说话。”郓王亦是满脸惊忧,摇着头柔声阻止。
“你……听我说完……”朱凤英吐着仅有的气息,“若落款是你……来的……是我……”
言罢,只见她神情涣散,双目渐闭,任是谁唤,再不省人事。
☆、第一百五十九章 秋风清4
郓王只觉双目亦是晕眩,忙伸手捂住她血流不止的伤口,一面发狂似的高喊:
“救人!救人!”
护驾的府兵早已赶到,有的忙去赶车,有的已然快马加鞭请御医去。
郓王一把横抱起朱凤英,紧赶着上了马车,便向郓王府疾驰而去。
疾驰的马车扬起浓浓尘土,马蹄亦带走适才的喧嚣与慌乱。四下霎时寂寥,只闻得风吹花叶的簌簌之声。
七娘依旧呆愣地坐在地上,丫头家院们也吓坏了,皆不敢去扶她。
方才那一幕,简直触目惊心。怎么自己一转眼的功夫,表姐便人事不省了?
“谢小娘子!”忽见有人抱拳道,“殿下吩咐,护送小娘子回府。”
那人原是郓王府兵。方才郓王行色匆匆,留下了这几人保她安稳。
阿珠见着府兵高大,心下有些怕,忙趋步过去扶起七娘:
“小娘子,且先回去吧。”
七娘愣愣地由她扶起,一路上,一句话也不曾言语。
她也不知怎就回了谢府。谢府自是一院的灯火通明,显出令人安心的繁华来。方才一切,只像是一场噩梦。
可那一抹艳红的血,表姐苍白的面色,还有那支直入心口的利箭,不停在她脑中盘旋扭曲,直挥之不去。
她虽不愿信,却清楚地明白,那都是真真切切之事。
这忽来的一箭,射地郓王亦惊慌万分,面上带着与朱凤英同样的煞白。
郓王望着晕厥的她,便那样安静地躺在他怀中,哪还有半分平日的张扬?
只见她额角冒着冷汗,身子瑟瑟发抖。从前嫌她聒噪,眼下,却恨不得她跳起脚来骂自己。
往日总说她的诗文是绣花枕头,她若不爱听,日后他再也不说了。
那些锦绣文章,哪怕能换得她半刻清醒,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郓王将她抱得更紧些,直抵上她的额头。刚触着,忽觉一阵寒凉。
他又急忙催促,马车遂越行越快。
那夜的郓王府,是最喧嚣慌张的一回。
只见郓王横抱一位小娘子,猛地破门而入,由于疾行,衣摆斗篷扬得很高。
灯火昏暗,照上郓王的面庞,更是见出急切与不安来。仆婢往来伺候,流水似的出入,却无人敢多说一句。
几位御医候在帘外,正商议着如何施药施针。
时日便如此地过去。朱凤英再次醒来之时,已是三日后。
由于伤势严重,不便回府,遂也只得在郓王府养着。
朱府送了近身丫头来伺候起居,她母亲亦是日日来看。至于旁的,郓王安排得很是妥帖,再无可操心之处。
朱凤英从未这般狼狈,躺在床上动也动不得。
她举目四顾,只知这间屋子是不曾来过的,可隐隐之中,却又透着股莫名的熟悉。
案头笔墨,皆是她寻常惯用的品类,装潢布置,亦是她喜欢的样子。就连床头的玩物小件,都颇合她的心思。
丫头见她睁眼,半惊半喜,赶忙着传出话去,一面又回来仔细伺候。
郓王正下朝来,刚出宫门便闻得消息。他也不顾正过话的旁人,只翻身上马,疾驰而归。
方至朱凤英门外,他忽猛地顿住,只从窗间瞧她。
她一身白衣落落,长发未挽,脂粉不施,亦无丝毫矫饰,真个清水出芙蓉之态。
小丫头跪在脚踏前,伺候她吃水。她细细泯上一口,又扶着心口轻轻喘气。
郓王正看得出神,只见刘御医从她房中出来。
自朱凤英来此,便是刘御医日夜诊治,不敢疏忽。
他约摸五十上下,却生得白发苍苍,想是常日辛劳,早见老态。
见着郓王,刘御医忙趋步上前行礼。
想起那夜郓王的可怕模样,刘御医如今还心有余悸。好在朱小娘子醒了,否则,自己只怕半条命也保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