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墟葬眼前风云骤变。晴翠春光忽然一黯,浓云霏烟,看霜成雪,萧瑟之意簌簌而下。于似梦似醒间,但见春不留时,花已阑珊,一恍惚就过尽了一个春秋。墟葬澄心静气,踏出一步,瑟瑟冷风扑面,竟似入了寒冬。
风回雪舞中,依稀走出个素衣女子,姿态娇弱,秀色婉丽。她朝他凄然一拜,哽咽道:“公子别来无恙?”那女子俨然就是碎锦,墟葬神色如常,对了这幻影点了点头,暗自警惕娥眉的手段。
雪色中,有靡靡乐音遥遥轻响,虚空上仿佛有云衣起舞。墟葬听了几个音,便觉神思涣散,险些要冲进迷阵里胡乱走几步,暗道“厉害”,斜斜踏出两步,避开凶位,隔绝乐音。
“幸有公子相助,碎锦得以如愿以偿,而今听闻言府屡遭横祸,鸡犬不宁,想来我那爹爹,也知道自作孽不可活,昔日种下的因,今日就要有苦果。”碎锦敛容再拜墟葬,面如寒英,一片冰雪之意。
墟葬依旧不言不语,袖中单手掐算,推断时辰方位。这幻影恍如真人,如非他神智清明,知道身在阵中,死人也绝不会复生,怕就要被她所迷。
碎锦踏前一步,玉容顿变,竟添了一分狰狞,不无恨意地道:“公子一向风流,恐怕早已忘了我在地下受苦!如你当时助我,我又岂用以命复仇?你若肯为我出头,只需稍作手脚,就能让整座言府翻天覆地,撤职抄家!可当日我几次试探,都被你婉言拒绝。墟葬,你可知我一心求死,是被你所逼,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墟葬轩眉微皱,以逝者影响其心境,他能看破娥眉的算计,可偏偏心中起了涟漪。当日种种宛如梦魇,在眼前重现。
飞霜卷在碎锦身上,荣华成雪,颜色尽变。碎锦仿若女萝,缠身而上,突然抱住墟葬的肩颈,绛唇贴近他的耳边,柔声说道:“公子,一别经年,你是否还记得妾身的深情蜜意?烟水馆内,歌筵终日,以公子的手笔,若对我真的有情,大可将我赎身。”
墟葬挣扎了一下,无法轻易脱身,只能以手刀击向碎锦脖颈。她哀鸣一声,软软倒下,也不起身,玉颜含泪,就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公子,我好后悔……这火城水太凶险,每夜都有阴煞厉鬼整晚叫嚣……你帮我改换墓地吧……我放弃了……如果我不能好好地再世为人……报复了爹爹又有何用……”碎锦呜呜哭泣,脸上粉薄香残,遍地落红环绕在脚边。
墟葬掏出一只锦袋,抓了一把玉屑撒在空中,触及碎锦的面容,她立即溃散如烟雾,但不多时,又化作一个鬼怪黑影,看不清眉目,只张开一双利爪,厉声对他咆哮道:“公子,你助我一臂!我知道他死期不远!我日夜备受折磨,为的就是此时!你带我回京城,我要进入言府,让他们也尝尝煎熬的滋味,要让我娘可以扬眉吐气!”
墟葬叹息一声,这不是娥眉的神通惑人,诸多幻象泡影,其实都是他过去的念想作祟。一念生,一念灭,他以为放下,以为忘记,以为过眼烟云,可最终都会勾出心魔。娥眉不是灵法师,不可能幻化魂魄成形,他见到的所有虚妄,是他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原来碎锦始终在等一个有情人,救她脱离苦海。
可是,他不是。
原来碎锦不是被逼到绝处,不会想要玉石俱焚。
可是,太绝望。
墟葬心中,有两行泪落下。他非铁石心肠,为她深情怨念所感,曾有千百念起起灭灭,积结于心。红尘过往,太多云烟露水擦肩,他很少真正把一个女人放在心上,一夕贪欢后,连容貌也会模糊。
烟雾中碎锦那些破碎的容颜,幻化成岁月中走过的一个个红颜,目送秋光,黯然相望。墟葬怅然挥了挥袖,辜负平生意,换来薄幸名,纵然佳人怨愁深,他骨子里还是宁可于青楼蹉跎光阴,却不会想与谁共结同心偕老。
也唯有尽心尽意,为她们了却情爱之外的夙愿,墟葬苦笑着想,多情之人,其实最无情。
他无奈地取出一面年代久远的四兽纹镜,目视前方,喃喃自语:“东西为交,邪行为错,四正坐向,经纬相登。”于是四方各走一步,将古镜往漠漠虚空中照去。
那些含怨的姿容顷刻消散,如红颜白骨,飞蛾扑火,所有虚妄仿佛雨雪见了晴日,悉数消散。墟葬恍惚间想起了两句诗,“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人生苦短,天地不仁,他只是匆匆过客,这一生所求,究竟是为什么?
他若有所悟,古镜四下招摇,破尽幻象。掐算时辰到了,这才举步疾行,走向阵眼。他无心再作纠缠,只想速破阵法。那些散落在阵中,惑人心志的阴煞之物,被他沿途一一收了,神智清明如新生。
三重禁制中,纤纤手中的竹节龙跌落在地,她察觉到什么,抬头望去,迷雾中浮出一个飘逸的身影,替她捡起了玩具。
“叔叔抱!”纤纤张开粉嫩的两手,不设防地朝墟葬微笑。
墟葬刚俯下身,纤纤在龙头的机关上一按,龙首喷出一股细烟,吐在他的脸上。小女孩顽皮地一笑,墟葬轻嗅了一嗅,刮了下她的小鼻子,“这烟,可迷不倒我。”
“嘿嘿,叔叔错了!”纤纤退后两步,身形掩没在阵中,“叔叔,看你能不能抓到我!”
墟葬闻言皱眉,刹那间双眼一阵酸痛,这迷烟不致昏迷,却令他暂时目不能视。
娥眉的轻笑传来,“呀,你以为那里就是阵眼?我心念一动,这大阵就有九九变化。如今你已看不见,是否还能破阵?”
墟葬收起古镜,取出一只铃铛,突然破空飞去,直奔娥眉隐身之处。两人离得极近,但当中隔了数个禁制机关,那铃铛一路叮咚作响,去势如虹,不见有阻拦。娥眉色变,喝道:“这是何物!”
墟葬逸兴横飞,听到咚的一声,铃铛打在最后隔绝两人的一处禁制上,笑道:“能克制你的宝物!”他已看破阵法虚实,当下闻声踏步,缩地成寸,竟似亲眼目睹阵法陈列,几下就走到最后那处禁制跟前。
娥眉粉面微寒,正想移步躲避,墟葬又是一只铃铛打去,穿越禁制,击在她身上,清脆地响了一声。
“抓到你了。”墟葬脚踏方位,转过两步,走到娥眉身前。纤纤拽着她的衣角,小脸儿一片愕然,像是没想到他来得这般快,宛如自己的影子贴了过来。
娥眉脑中混乱,她用尽手段,却输得一败涂地,不由泫然欲泣,没了骄横冷艳的样子。纤纤一脸惶恐地看着她,撅起小嘴,怒气冲冲对墟葬道:“叶先生是坏人!”
墟葬哭笑不得,指了仍在刺痛的双目,蹲下身道:“乖孩子,把解药给我可好?”
纤纤躲在娥眉身后,“不给!你欺负我娘。”
墟葬站起,朝娥眉行了一礼,“幽明有徒如你,自当欣慰。唉,我的几个记名徒弟只能跑腿打杂,青囊庐却有你这般人才。能与阁下交手,幸甚。”
这话听在娥眉耳里,依然有讽刺的意味,她玉面含霜,往他手里塞了一只羊脂玉瓶,一言不发地抱起纤纤,朝院落外走去。沿途,机关禁制不断爆响,却被她强力破除,一时鸡飞狗跳,噼啪声不绝于耳。
墟葬倒出一粒药丸,吞下前拼命嗅了很久,终于心怀忐忑地吃了。
唉,与随波逐流的青楼女子打太多交道,遇上这种七窍玲珑身怀绝技的佳人,他实在适应不来。待到双目清明,院子里淡烟飘薄,依稀能遥想娥眉坐镇全阵的模样,墟葬出神地伫立良久,才叹息一声,默然离去。
此地隔了不远,炎柳携了玉叶离开宅院。他有些心神不宁,无暇与小丫头打闹,坐进雕漆大车匆匆上路。出了西坎儿,一路向着西北,赶车的疤脸汉子哼了小曲,听着车厢里叽叽喳喳的娇声脆语,人马颇为安乐。
“布衣堂有四灵坛,各有护法一名,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我的志向就是夺那朱雀的名号。我生于南方,五行属火,与这朱雀再相合不过。那青龙白虎太凶恶,玄武太难看,还是朱雀好,你说是不是?”
昨晚隐匿那人必是墟葬,除玉叶外有人相助,却不露痕迹,就他有此能耐。炎柳默然回想,那阵法身手与先前伏击者相似,莫非都是三龙派所为?
“布衣堂在中原有二十七处分堂,但知晓的人却不多,都怪历代堂主太过隐忍。等我爹最终传位于我,我会让布衣堂名扬天下。墟葬大师,你来我堂下做一名护法可好?唔,你一身青衣,就做青龙吧。”
墟葬说他遇到一个神秘女子,想来堪舆师一业精英尽出,早知如此,我不如贴身护他,何必兵分两路,反而不美。炎柳一念及此,犹豫是否要回程寻找好友。
“我爹自幼宠我,但姐姐天资过人,比我精通堪舆术数之道,我要做堂主,只怕她不让。大师,我助你一次,下回轮到你帮我,大不了,朱雀这位子先让与她,稳住姐姐,你说呢?”
不妥。墟葬既说我有机缘,想来行事左右皆宜,却不必与他牵扯过深。炎柳出神地想,我早早替他开路,前往苍尧请人驰援,也是个好法子。
“大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玉叶薄嗔微怒,一双秀眸闪了火花,兴师问罪地望了他。这一路,布衣堂无论大事小事,她都一股脑倒与他听,盈盈俏笑,自得其乐。而炎柳径自盘膝静坐,梳理几日来发生的事件,被玉叶一吵,全无心思。
若不是她金钗翠羽富贵可喜,花颜月貌不算惹厌,炎柳早丢她出车去了。
“都说墟葬大师是个风流人物,谁知你比石头还闷。”玉叶亦怨亦嗔,她仰慕墟葬甚久,费心掩饰女儿家的小小心思,不想对方无情若冰。
炎柳奇怪地瞥她一眼,长笑一声,揽住玉叶的腰,满不在乎地道:“丫头,你想要的,莫非是这个?”玉叶双颊腾地羞红,措手不及中,慌乱推脱,却一时挣扎不开,“呀,你……我……”
炎柳促狭贴近,在她耳边轻语:“我可不是石头,你再多嘴,就把你一口吞了。”他话中别有调笑之意,玉叶如何不懂,越发亦羞亦愁,只觉车内局促,不知如何自处。
与她说笑几句,炎柳绷紧的心弦略略一松,忽听骏马嘶鸣,车夫一声厉喝,马车剧烈颠簸,如在汪洋漂泊。他心知不妙,立即掀起车帘,一见前方景致,不由愣住。
四野茫茫,风沙遍地,竟到了陌生的荒芜之地。阴风吹来碎石,尖啸如狼,爪牙皆厉,稍不留神被击中,就要头破血流。炎柳心念电转,在呆滞的车夫身上一拍,把他扔进车内。玉叶尖叫一声,逃出车厢,炎柳卷起她的纤腰,随手捞起马鞭拂出,沉声道:“下来,你来破阵,我来对敌!”
他与墟葬厮混日久,知道身陷阵法,护住玉叶以马鞭抽击长空,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给我出来!”玉叶颜面尤有微红,情意迷乱之际,倒也胆大,一簇红芒扬手而出。炎柳见过她出手,好奇道:“这是什么法宝?”
“这是血玉髓碎屑。玉石可辟邪,这血玉髓更是通灵的宝贝,能克制恶煞。”玉叶说得随意,看见何处阴气翻滚,便飞手撒上一片,碎石登即消散。
炎柳心痛之极,她所撒之物比金银更贵重,一把下去就值百余两银子,更不要说这血玉髓生前若是雕刻物件,为达官贵人所好,价值不可估量。
想到此处,他拦在玉叶身前,大义凛然地道:“这等小小阵法难不倒我,让我来开路。”
玉叶好胜地一笑,拍了下彩绣背囊,“别急,我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