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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沐距离骊陵君百步止,跪拜,按君臣见礼。
然后他起身,看着龙椅上这名年轻的君主,等着他说话。
骊陵君脸上的涕泪和污垢都已经擦干,但是脸色分外的白,就像涂抹了一层白面。
他的身影在龙椅上不断的颤抖,雪白的肌肤在阴暗的光影里晃动着,隔了数息的时间,一道乞求般的颤声在这殿内回响起来:“降了吧。”
赵沐有两道非常好看的细眉,但此时闻言一竖,却是如同锐利的刀锋。
“不能降。”
骊陵君说的简单,他回应的也很简单,同样是三个字。
骊陵君的身体一僵。
他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这位在他面前显得十分谦卑的大将竟然回绝得如此干脆和平静。
这种平静,让他联想到一位在长陵街巷之中遇到过的少年。
死寂的大殿里响起很多细碎的声音。
这声音就像是很多老鼠在走动,在撕扯着衣物。
赵沐抬起了头来。
他直视着骊陵君,目光不再像是看着一名帝王。
“我对你很失望。”
他缓慢而沉重地说道:“帝都能丢,但魂不能亡。以前不管你有多幼稚,有多少问题,你始终是大楚的帝王,代表着的便是大楚。哪怕我们逃不远,在国土上战死,我楚依旧还有不少国土,还有许多军队在外。但你若是以皇命下令降,便是背叛了整个大楚,令外面那些在为大楚殊死战斗的边军都一起丢弃了,令他们彻底腹背受敌。”
“他们难道不可以降么?”骊陵君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
“不要想得太幼稚。”
赵沐摇了摇头,说道:“秦人不会让百万楚军留存下来,你想想昔日的赵王朝数十万军队投降之后的下场。”
骊陵君说不出话来。
“今日发生在这楚都的一切,都会记录在后世的史书里。所以我劝你最后再认真的想一想,想想自己留在后世的书上是什么样的记载。”
赵沐深吸了一口气,认真而缓慢地说道:“不要背弃整个王朝,想想你身为大楚皇血的意义。不要想着我不降便要杀死我,哪怕你已经在这皇宫里设好了杀局。”
骊陵君低埋着头,不敢抬起。
赵沐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
这种懦弱在他看来便已经意味着答案。
“不只是我想要杀你,郑袖她也做好了准备。”骊陵君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之时,这金銮殿里那如无数老鼠啃噬的细碎声音瞬间如暴雨般密集。
无数杀意笼罩住了赵沐的身体。
“你不会有下达旨意投降的机会。如果生死是必然的,那关键在于最后的态度。我愿化作星光,在夜空里为迷途的人指引方向。”
赵沐没有任何的动作,他只是遗憾而用可悲的目光看着骊陵君,说出了这句话。
骊陵君突然感到了恐惧。
“我愿化作星光,在夜空里为迷途的人指引方向。”
这句话不是赵沐的首创,而是记载在大楚王朝军典里的话语,说这话的是一名昔日楚军的名将,在苦守要塞战死之前,他留下了这句话。
就在充斥殿宇的杀意将赵沐要撕裂之前,一股无比炙热的气息笼罩了整个皇宫,所有的一切瞬间要燃烧起来,就像有上百个太阳同时坠落到了宫里。
“你……”
骊陵君终于明白了赵沐要做什么,骇然的尖叫起来。
“如果不是你要杀我,招我过来,我又怎么能有让亲军随我到宫外的机会。”
赵沐没有得色,悲哀的轻声说道:“我楚器天下第一,镇守楚都之器用于拼命,还烧不掉区区一座皇宫?”
他和骊陵君的身影以及这座华丽的金銮殿,以及皇宫内的所有一切殿宇,庭院,瞬间消失在金黄色的火焰里。
他的声音还在火光里缭绕,一切却都迅速的化为焦土和气焰。
许多军士在宫外发出悲鸣。
凝聚的金黄色火焰在爆燃中一道道冲起,就像是百千金黄色的凤凰在火中飞出,飞上天空,又像是很多高傲的灵魂,在扑向高远寂灭的星空。
楚宫烬。
第五章 废墟上的年轻人
阴山里。
大秦王朝历史上最强悍的皇帝元武开始起驾回长陵。
他的车辇异常的简单,唯有一车,数马。
雨已不在下。
那名持着黄纸伞的修行者已经不再持伞,坐在车头。
阴山上空的乌云散去,明媚的天光落下,照亮了他的面容。
这是一名五十余岁的男子,面容清癯,而且蓄着精致的长须。
元武皇帝回归长陵的车队在这里虽然极为简单,但只要有他相随保护,便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因为他姓徐,大秦王朝的司首之一。
在外界的任何记载和军情讯息里,他都在海外帮助元武皇帝寻找灵药。
然而他的庞大舰队带着可怖的力量却已经到了楚都。
而他就在这里。
最为关键的是,在很多年以前,他就是长陵最顶尖的修行者之一,是其余那些司首的前辈。
当墨守城逝去,莫名出现的东胡老僧身受重创修为难复,当百里素雪都近乎修为尽废,放眼整个天下,在回归的途中,就已经没有人再能够对他形成威胁。
便是赵四都不行。
如果说变数,那他的存在就是这场战争里最大的变数。
……
“真是暴殄天物啊。”
一名年轻人登上了楚都临江的破碎城墙,看着远处燃烧着的皇宫和到处都是慌乱和末日景象的城邦,摇了摇头,轻蔑地说道。
楚都已经被彻底攻破。
这些花费百年的时间建造出来的坚硬城墙被铁甲巨舰上的各种攻城符器摧毁得支离破碎。
一艘艘幽浮巨舰如山般压在这名年轻人的身后,船头撞进了这些城墙的废墟里,但是船头上的撞首却没有丝毫的损毁,从碎石中还在往外散发出幽暗森冷的光泽。
此时这些怪物般的钢铁巨舰的表面依旧被大楚王朝的修行者击出了很多的伤痕,许多甚至透进了船舱内里,然而所有原先密闭的舱门都已经打开,从中伸出各种各样庞大的军械,而且绝大数巨舰的配备都并不相同,使得这些巨舰看上去就像是不同的巨大钢铁刺猬。
密集交错的符器交织成了一片钢铁的丛林,战斗里未完全消隐的元气在里面激荡,冲撞而激发出各种各样古怪的啸鸣,夹杂着浓厚的阴气流散,就像是一片鬼域。
这些巨舰中的强大符器和剑阵,尤其是其中走出的压倒性数量的宗师,在很短的时间里摧毁了这沿岸的反抗性力量,而巨舰里的军士和修行者,却是没有多少的死伤。
比起城墙,这些密集相拥的巨舰是更为坚硬的堡垒。
此时从这些巨舰里走出而登陆的人口数量是惊人的。
军士密集如云,每艘巨舰里有数千众,所有军士的数量超过十万众,其中有大量的修行者和来自齐的宗师的存在。
而且和现在末日景象的楚都相比,对比最为剧烈的是,这些巨舰中人登陆次序井然,不只是军队车马极其有序,而且还有完整的使团、吏官、礼官甚至侍女等队伍。
这种景象,完全就像是一个国的迁徙。
这名年轻人身穿着大齐王朝的官袍,是使团里最先登临陆上的数人之一,很显然是代表着齐的最重要官员之一。
只是他一只手是残疾的,即便是缩在衣袖里,都看起来极为古怪,甚至恶心。
和殊死抵抗相比,城中一些权贵的投降也极有效率。
很多地方巷战还在继续,有些平时隐世的平民修行者都已经出手和如狼似虎的秦军厮杀,然而一些由投降权贵组成的使团,却已经第一时间来到这城墙废墟之前。
这些投降派为首的代表是楚澄王和钟证。
前者按血统而言是骊陵君的哥哥之一,只是天生有些智障,在此之前,便是被安排在楚都乡下的一块封地养老,随意封了个王。
他在此时的作用显然只是作为一个表征,肥胖痴肿的脸上尽是受了惊吓的表情,头颅缩在衣领之间,根本连探头都不敢。
钟证是大楚王朝的相臣之一,朝堂里很有实权的权臣,同时也是骊陵君的门客,亲信之一。
他事实上才是这投降派的喉舌。
当看清城墙上这名年轻人的面容时,钟证的眼睛瞬间瞪大到了极点,满脸的不可思议。
因为他认识这名年轻人。
在不算很久之前的长陵,这名年轻人只是他们嘲讽和看不起的对象。
年轻人自然也认识他。
看着眼睛瞪大到极点的钟证,这名年轻人很柔和的笑了笑,道:“很久不见啊,钟兄。”
钟证迅速的垂下了头。
首先表现谦卑,其次他实在无法让这名年轻人看到自己脸上的阴晴变化。
“苏秦大人。”他深深的躬身行礼,说道。
“不必客气。”
苏秦淡淡的看着他,收敛了一切情绪,说道:“今后这楚的事情,还需钟兄帮扶。”
此时双方身份地位陡然有了这样的变化,钟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必有过多的想法,我们都只不过是这江水里的一朵浪花。际遇的变化,只在于自己跟着的主人的强弱。”
苏秦的声音低了下来,低得只有他和钟证两个人才能听见,“然帝国的版图越大,很多地方就越是难以掌握。在这里你代表旧楚,我代表秦、齐。你和我就是这里的未来。”
钟证听出了苏秦话里的一些意思,身体里不由得生出一些震撼之意。
“一切悉听苏大人安排。”
钟证再次躬身行礼,然后轻声问道:“齐帝何以至此?”
这便是他的表态。
只要表明自己听从苏秦站在他的一边,他便能问这种很私密的,但是又最为让人困惑的问题。
一切自然是为了利益。
齐帝这种存在,不可能那么愚蠢,牺牲掉楚这样的盟友。
毕竟对于任何人而言,楚都是齐的盾牌。
而且就算楚灭,还有燕。
大齐王朝这样做,背叛的不只是大楚王朝,还有大燕。
“这世间,唯有真正的力量最令人着迷。”
苏秦微笑了起来,“而所有的力量里,任何人最渴望的,自然是不依赖别人的力量,而拥有真正自己掌控的力量。”
第六章 孰为虎?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瞳深处很感慨。
这个已经毫无斗志,混乱到了极点的都城里,有更多的权贵和富商到来,来到使团面前,表示他们的降服和效忠。
懦弱善变的人总比敢于坚持和拥有自己意志不变的人要多得多。
即便他说的话是谁都知晓的道理,然而很多人都说命运,又有多少人有勇气去坚持改变自己的命运?
一个王朝有多少人?
然而往往只是百万军队的对决,就已经最终决定了一个王朝的命运。
就如现在,这些幽浮巨舰里装载着的只是十余万军士,只是击溃了这里的守军,便已意味着征服。
一头幼狼就能吓倒一群猪。
最关键的是,这群猪还能帮这头狼去吓和控制别的猪群。
此时,在苏秦的眼睛里,这些生于安乐而担心失去安乐的权贵们,和一群猪猡没有什么区别。
……
数粒未燃尽的火烬飘落到一个已经无人的庭院,落在这个庭院里堆放得整整齐齐的柴垛上。
柴垛慢慢冒起了青烟,过了一些时间,慢慢的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