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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终于有了回音,很快便到来,那是数声轻响,仿佛是盛满水的皮囊被利箭刺破。
啪啪啪啪,数名天海家高手还在空中,便碎裂了开来,化作难以数清的肉团,纷纷落下。
湖水瞬间被染得更红,浪花难安。
雾没有散去的征兆,依然浓稠,那对年轻男女在其间若隐若现,也看不到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动作。
宁十卫与朱夜神情凝重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内心的那抹警意。对于这位神秘的朱砂丹主人,他们知道必然不是凡俗之辈,正是因为有这种心理准备,他们才会亲自前来这片荒僻的雪岭。然而他们还是没能预想到,此人竟然拥有如此高深莫测的境界,诡异难明的手段,更可怕的是对方的心志竟是如此冷酷强硬。
他们不禁想到,先前唐家临阵而退,莫不是知道更多内情,才故意让他们当作前锋?
就像他们暗中安派此时雪亭里那个小队一样。
但到了此时,已经容不得他们再做别的安排了。
“你这是在找死!”天海沾衣愤怒的浑身颤抖,厉声喊道:“给我放箭!”
宁十卫没有说话,神情漠然看着雾里,盔甲上的寒霜骤然间变得重了数分。
弩弦渐渐绷紧的声音,在湖畔的雪林里四处响起,百余把松山军府最强硬的神弩,对准了湖雾深处那对身影。
朱夜也没有说话,眼睛微微眯着,裘衣上的毛不知何时纷纷翘起刺向夜空,看着就像是准备跃涧搏杀的猛虎。
他与宁十卫很清楚,只凭松山军府的这百余把神弩,并不见得能够对付得了浓雾里的那对年轻男女,相反,极有可能激发对方的真正凶性,对方想要杀出重围,必然会全力出手,那么今夜能否获得全面的胜利,就看下一个照面了。
照面之间,便要结束这场战斗,自然不能留手,必须出全力。
朱夜与宁十卫的神情如常,实际上已经默运真元,把气息提升至了巅峰状态,准备一击将对方制服或者杀死。
一位是朱家家主,一位是大周神将,都是毫无争议的聚星上境强者,二人以如此决然的姿态出手,再加上百余把神弩的配合,不要说雾里那对男女还很年轻,即便是肖张或者梁王孙这等级数的逍遥榜强者,只怕也要暂避其锋。
一触即发之时,忽有清风徐来。
这片雪岭极北,已经靠近魔域,又逢隆冬时节,山间的夜风自然极冷,可以说得上是刺骨,只是这片园林湖亭有温泉汇流,便是再寒冽的罡风吹拂到湖面上,也被变成了再无寒意、拂面令人清醒的清风一阵。
这阵清风拂动了湖面上莲叶,拂动了死尸上的衣衫,那片浓郁的仿佛永远化不开的浓雾也渐渐淡了。
星光从夜穹里落下,被满山遍野的白雪无穷映照,将湖面照的清清楚楚。
这里极似南方的园林,湖山相映,花树对掩,水间有莲,莲里有亭,亭之南北有条木桥,这时候桥断了。
星光落在断桥处,首先落在了一只手上。
那只手很小,洁白如玉,但这时候上面满是鲜血。
黑衣少女看着自己的手,紧蹙着眉尖,小嘴微张,隐隐可见丁香般的舌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再舔一下。
在她身边,一名年轻男子低着头,正在手帕擦着身上的水,应该是先前山石砸断木桥时,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
接着,他把手帕递给黑衣少女,应该是想让她擦掉手上的鲜血。
一片安静。
无论是被禁制困在亭里的那些人,还是湖畔的更多人,都看着这幕画面,情绪复杂,沉默不语。
对雪亭里的那些人来说,这时候应该知道了自己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所以沉默。对湖畔的军士高手们来说,他们沉默是因为震惊于对方真的就是一对年轻的男女,虽然容颜俊美,但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令人不解的是,宁十卫和朱夜也一直沉默着,直到看清楚了那名年轻男子的正脸。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们的脸色变幻了无数次,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然后从唇间挤出了一些声音。
那声音很复杂,很古怪,仿佛是叹息,却又更加无奈,还带着一些痛苦,更像是呻吟。
然后,他们的身体忽然向下沉去。
不多,只是半尺。
他们的脚陷进了湖岸里。
两道恐怖而强大的气息狂暴而出。
无数的泥石被震得激射而飞,仿佛劲矢。
离他们稍近些的数名军士与一名绝情宗的高手,直接被震成了血沫,便是更远些的人们也纷纷受伤,惨叫连连。
即将出发的弩箭就这样消失在这场混乱之中。
宁十卫的盔甲上蒙满了灰尘,面色如铁,极其难看。
朱夜不停地咳着,显得有些痛苦,连腰都弯了下来。
这究竟是怎么了?
天海沾衣的情绪同样很混乱。
他的境界不够高,但毕竟是世家子弟,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见过很多强者,所以看懂了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那一刻,朱夜与宁十卫的气息提升至了巅峰,举手投足间,自有开山破云之力。
但就如大江东去,在这个时候,如果你想要停下来,也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如果是寻常时节,他们完全可以徐徐散之,但那一刻,他们因为某种原因,必须立刻做到,所以出了些问题,虽然绝大多数气息被他们强行灌进了大地里,但还有些余波震荡了出来。
两名聚星上境强者的巅峰气息有多可怕?哪怕只是余波。
所以场间一片混乱,他们自己竟也是受了不轻的伤。
天海沾衣看懂了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愈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朱夜和宁十卫会忽然散去气息?而且竟是如此决然?
要知道他们不是普通的修道强者,而是世家之主,一方重将,都是真正的枭雄人物!
战意暴发之时,哪怕对面站着的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他们也会照样出手!
然而,当他们看到那名年轻男子的脸时,便知道自己无法出手。甚至,哪怕会震死自己身边的亲信下属,甚至还要冒着自己受伤的风险,他们都必须立刻让对方知道,自己不会出手,立刻!
让一名世家之主和一名大周神将忌惮甚至畏惧到了这种程度,断桥上站着的那人究竟是谁?
下一刻,天海沾衣终于想到了那名年轻男人是谁。
他的脸瞬间苍白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心里生出了无穷的茫然与惶恐。
……
……
第758章 夜色难散
如果到这个时候,天海沾衣还猜不出来那人的身份,那他还有什么资格与天海胜雪争家主之位?
当初在万柳园里,他甚至就已经提到过这种可能,还曾经说过,如果真是那位,自己倒很想遇上一遇。
谁能想到,今夜他真的遇到了那位,那么接下来他会如何做?
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任何提前的设想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真实情况出现之前,人们往往会比真实的自己拥有更多勇气——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平视对方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很少有人拿那位与别的年轻一代强者比较,不是因为那位的境界实力已经远远超越了同龄人,而是因为那位早已超越了所谓年轻天才的范畴,他已不再是凡俗中人,而是真正的圣人。
看着断桥上那道身影,天海沾衣的身体无比僵硬,无比希望自己今夜没有出现。
朱夜还在不停地咳嗽。
朱家家主受的伤似乎比人们猜想中的更重,咳的非常痛苦,低着头,弯着腰,根本直不起身体,仿佛肺都要咳烂了。然后他有些艰难地举起右手摆了摆,绝世宗的高手们会意,上前把他扶住,就这样向夜色里退去。
看清桥上那人的容颜后,宁十卫的脸色便变得很难看,这时候看着朱夜退走,他的脸色更是变得阴沉无比。
因为他看懂了。
朱夜一直在痛苦地咳嗽,就是为了不抬起头来。他只要不抬起头,便不会看到桥上那位,或者说,不会让桥上那位看到他。如此,他便可以假装先前什么都没有看到,现在也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认出对方的身份。
宁十卫的反应没有朱夜快,没有办法假装,那他该怎么办?
这时天海沾衣也醒过神来,看着以难以想象速度退入夜色里的朱夜等人,在心里恨恨骂声老狐狸。
绝世宗的高手们扶着朱夜退走了,雪湖四周还有很多人。
再没有神弩上弦之声,刀锋出鞘之声,金属磨擦之声,肃杀而沉重的呼吸声,一片寂静。
弩营士兵与与天海家高手们,此时已经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心情紧张不安到了极点。
呼吸都仿佛要停止了,本来很短的数息时间,在人们的感觉里,便变得很漫长。
那个满身盔甲的肃杀身影,终于向着湖心拜了下去。
看着这幕画面,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如果他坚持不跪,不管今夜结局如何,事后在场的数百人还有几个能活下来?
……
……
“松山军府宁十卫,拜见教宗陛下。”
宁十卫单膝跪在岸边的雪泥里。
天海沾衣跪在不远的地方,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上的情绪。
金属的磨擦声,再次打破雪湖的沉寂,密集响起,不是刀剑出鞘,而是盔甲的变形。
数百人在湖畔的雪地树林里跪下,对着湖里桥上那个身影,齐声道:“拜见教宗陛下!”
人们声音很整齐,有些微微颤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或者是畏怯。
那名年轻男子明显有些不适应,沉默了片刻后说道:“起来吧。”
“谢陛下。”
盔甲的摩擦声再次密集响起。
年轻男子说道:“散了吧。”
无数双视线落在了宁十卫和天海沾衣的身上。
天海沾衣脸色苍白,紧紧地抿着薄薄的唇,一言不发,显得有些阴厉,但终于有了些年轻人的倔强味道。
宁十卫面无表情说道:“谨遵陛下诰令。”
盔甲的摩擦声与脚步声匆匆而响。
雪泥被踩烂,仿佛很多人此时的心境。
……
……
散了吧。
简单的一句话,所有人都散了。
火把无踪,星光复盛,夜色愈浓,幽静无声。
转瞬间,雪湖便回到了先前无人打扰时的模样,只有断桥上的那对年轻男女,还有亭中那些无法离开的人们。
年轻男子自然便是消失了两年的陈长生,黑衣少女便是小黑龙,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名字,叫做朱砂。
雪湖静美无声,陈长生看着湖水里莲叶,沉默想着事情。
有人通过朱砂丹找到线索查到自己的踪迹,这很正常。
那些人发现朱砂丹的主人是自己,于是不战而疾退,这也正常。
——大概只有肖张那个疯子才敢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对当代教宗出手。
但这前后两样正常在一起发生,便显出了异常。
很明显,无论亭子里的那些人还是刚刚离开的那些人,都是被人利用的角色。
今夜的事情,看来还没有结束。
雪湖很安静,仿佛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山石自天而落,没有强者围湖,没有雾中杀人,也没有被血染红的湖还有那阵险些发出的弩雨。但木桥终究还是断了,湖水还是红了,那些人终究还是来过,那么此间便不宜长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