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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儿想高声质问,可是嘴巴张了几下,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来,于是只得斜着眼睛朝旁边望,试图分辨出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他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因为目所能及之处,都是同他一样的人,他们也都被一根麻绳将脖颈和双脚索在一起,搁置在一张张黑色的牛皮上面。
若说他们和自己有哪点不同,恐怕就在于外貌了,这些人全都是手脚畸形,更有甚者,胳膊和双腿就像是肢端光滑的棍子,下面根本就没有手掌脚掌相连;每个人的皮肤都在溃烂流脓,更有甚者,肌肤上面长着大块大块的黑疮,触目惊心。
迅儿心里一阵恶心,刚要把目光移回来,却发现身旁有一个人在看着自己,那人很年轻,二十来岁的年纪,而且从表面看,他似乎是除自己之外唯一一个正常的人,身上没有溃烂,肢体也都完好无损,只不过,他的也被绳索缚得死死的,和其他人一样,被搁置在一张鲜血淋漓的牛皮里面。
见他盯着自己,迅儿心里一颤,随后,不知为何,眼眶中竟然落下两道热泪,滑落在脸上,针扎般的疼。
“娘,是天瑞的错,误信了那个女人,连累了族人,也连累了您。”那男人突然冲迅儿说起话来,而且竟还唤他为娘。
迅儿吃了一惊,可是旋即,却发现自己的两片嘴唇也动了,他说:“天瑞,娘不怪你,要怪,就怪娘把你生下来,跟我们一起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嗓音很苍老,显然不是属于他的,迅儿心里一动,眼睛遂望向自己的胳膊,虽然已有准备,可是,在看到那只满是黑疮的手臂时,心还是被猛地揪了起来。他楞了一下,手臂慢慢抬起,一点点的抚上脸颊:这哪里还是人脸呢,鼻子塌陷了进去,眼窝处有两个深坑,眼皮浮肿,牙齿嗞在外面,凌乱不堪
他发出一声惊呼,手无力的落下,心里却已明白,自己是被带入了那个人的记忆里,那个附在晏娘身体上的老婆子,可不就是这般鼻眼塌陷的可怖模样?
“娘,您别怕,不管到了哪里,儿子都陪着您,绝不会让您孤零零一人。”
天瑞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与此同时,迅儿感觉上方被一个黑影罩住,他抬头,看到一个蒙着脸的彪形大汉站在牛皮旁边,毫无怜悯的看了自己一眼后,俯身将牛皮的四个角抓起来。
头顶上方的光亮消失了,迅儿登时便陷进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中,他能听到那个人将牛皮扎紧封好,然后又用长针将封口处一点点的缝得密密实实,一点光线都漏不进来。
刚开始,他还能听到天瑞喊娘的声音,可是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却越来越沉闷,越来越小,他知道,天瑞也同自己一样,被缝进了牛皮里面,缝进密不透风的牛皮袋中。
呼吸声像擂鼓一般,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重。下一步,他们要将他送到哪里?迅儿心里已经模模糊糊的猜了个大半,可是,他却不敢往深处再想。
够了,这苦难已经足够深重了不是吗?再进一步,人是要疯的,到此为止吧,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他握紧双拳,用力的咬着嘴唇,将它咬得鲜血直流,这一刻,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
身子摇摇晃晃了半晌,终于停下了,可是下一刻,,他猛地被人抬了起来,朝远处狠狠抛去。
“迅儿,迅儿,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程裕默的声音终于从天上落了下来,在他耳旁逐渐变得清晰,迅儿身子一抖,松开晏娘的手,朝后退了两步,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他狠狠的喘了几口气,突然跑过去抱住一脸愕然的程裕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姑姑,我怕,我好怕被他们丢到沼泽里。”
程裕默将他冰冷的小身子抱进怀中,怜爱的擦拭掉他眼角的泪水,“迅儿乖,他们不会的,小姑姑护着你,不会让他们把你怎么样的。”
她显然没有理解迅儿话中的意思,不过,这温暖的怀抱却让迅儿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一点,他怯怯的探出脑袋,又一次看向床上那个身影,满心的憎恨中却稍微掺杂进了一点别的东西。
程裕默摸着迅儿散乱的发髻,还在安慰着他,“迅儿你看,外面有萤火虫,绿光点点,可漂亮了。”
“萤火虫?”
迅儿呢喃出这三个字,忙将头扭过来望向窗外。果然如程裕默所说,院墙上面浮着一层绿色的荧光,一闪一闪的,就像一盏盏小巧的灯笼。
“萤火虫”迅儿又将这三个字说了一遍,思绪却被迁回到以前的时光中:他五岁那年,曾跟着爹爹一起上山,说是采药,其实是程牧游嫌他胆小懦弱,故意在深更半夜进山锻炼他的胆量。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中,程牧游故意躲了起来,迅儿吓得哇哇大哭,将夜眠的虫鸟都惊了起来。后来,程牧游怕他胆子没练成,倒是给吓破了,便不得不从藏身的山石后走出来,到了迅儿面前,他摊开手心,莹莹绿光便从中飘出,在迅儿眼前编织出一副绝美的画面。
“迅儿,看到萤火虫,就找到爹爹了,记住,下次便不要怕了。”
迅儿从程裕默怀中猛地挣脱出来,冲向门边,不断的拍打着木门,“我肚子痛,快放我出去。”
………………………………
第三十八章 寻
雨后的朝阳格外的明亮,阳光像一缕缕金色的细沙,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在草地上,绘出无数夺目的亮点。
程牧游却无心欣赏美景,只因他已经在树林中走了一夜,再加上一连两日未进米水,所以身子早就疲惫不堪,长衫亦已湿透,若不是被那仅剩的一点信念支撑,他可能早就瘫倒在林间,不能再行进一步。
他望着远处那片郁郁葱葱的林海,以及林海深处若隐若现的沼泽,又一次在心中问了自己一遍:他们究竟把那二十几个牛皮袋子藏到何处了?
荆门村地处山坳,四面皆是树林,林中沼泽蔓延,既然不可能将那些袋子带回村中,那就必然是藏于这桦树林里,可是,他现在已经将这林子找了两圈,还是未曾发现那二十几口牛皮袋。按说它们数量不少,鼓鼓囊囊的堆于一处,应该格外显眼,可为何找了这么久,还是未有所发现呢?难道这些牛皮口袋还能上天遁地不成?
程牧游浓眉紧蹙,立于原地踟蹰反复,一时间不知该去往何处。
可只犹豫了一会儿,他却忽然绷紧身子,像被一道闪电临空劈下:对啊,上天不行,但是遁地却简单,怎么如此显而易见的答案,我却整整寻了一夜,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他望着前方从叶片中漏下来的七彩的光束,摇头笑了几声,身子似乎瞬间轻盈了不少,脚下轻轻一点,就闪进了茂密的丛林间。
洞口离那株最高的白桦树只有堪堪十几步,只不过它现在很小,而且上面覆盖着树叶和干枝,所以不仔细看的话,根本无法发现它。
程牧游将树枝扒开,身体伏地把头探了进去。里面黑魆魆的一片,什么都无法看得分明,但是一股臭泥味儿扑面而来,证实了他的猜测:那些牛皮袋子就在这地底下,小武说,几百年前,这里曾是他和他的族人用来躲避外人的地方,他们藏在这里,虽然不见阳光,却是一隅可以苟且偷生的场所。现在它虽然坍的坍塌的塌,但是多少还剩下些空间,足够他们来安置这些牛皮袋子了。
程牧游不敢耽搁一点功夫,眼睛在四周搜寻了几圈,终于找到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杈,于是便毫不犹豫的拾起它冲着那洞口挖了起来。
烂泥团团飞出,没挖几下,树枝便已经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事上面,他心里一喜,扔下树杈徒手朝里面挖,可是,胳膊刚伸进去,就猛地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那手将他抓得很紧,他挣扎了几下都没能将手臂拉出来。与此同时,身侧的桦树背后忽然“嗖嗖”闪出几个人影,每人手中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飞也似的朝他跑过来,眼看就要将利刃插进程牧游的两肋,却被他临空飞起几脚,将那些匕首全部踢飞。
可是双手毕竟被钳制住了,再好的功夫也无法发挥,所以,当方靖从上方的树杈上跳下来时,程牧游还是中招了,虽然躲过了利斧的斧刃,但是后脑勺被斧柄狠狠撞了一下,登时全身便麻了,力气尽失,手脚绵软,身子一斜便歪在地上,动弹不得。
洞里的人也终于爬了出来,看到她的模样,程牧游才明白为何那双手自己会如此熟悉。小的时候,她时常牵住自己,缠着他买好吃好玩的,后来人虽然长大了,但有时她还会忘记身份,拉住自己问东问西,偶尔发觉不对,才吐吐舌头,赶紧放开。他与她如此熟悉,这种超越了血缘亲情的关系早已渗入他的每一寸血脉,源远流长,所以,即便知道蒋惜惜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但是在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孔时,程牧游还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两个字:“惜惜。”
蒋惜惜翻着眼睛冷冷一笑,抠了抠鼻孔,将鼻屎随意弹到地上,口中说道,“程大人果然是足智多谋,竟然能找到这个地方,要不是天瑞早了一步,让我提前埋伏在这里,恐怕这会儿,你的计划就要得逞了。”
方靖从后面绕上来,细长的眸子里凶光匕现,“这个人留不得,别再跟他废话了,快点解决了他,我们还有要事要办。”
蒋惜惜答了声是,手从后腰一抓,五指间已经多了一把匕首出来,她抖着肩膀笑了两声,“程大人,一路走好,不过你放心,黄泉路上,你定不会孤单,你的那个‘惜惜’也会陪在你身侧的。”
话落,匕首便高高扬起,阳光映在刀刃上,白亮亮的一片,照得程牧游睁不开眼睛。他颓然低头,心中一片灰暗:还是不行吗?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咔擦。”
远处的树林中传来一阵声响,像是鞋子踩断了树枝,清越、响亮。
蒋惜惜略一愣神,手臂一滞,旋即又不管不顾的朝程牧游的胸口扎下来。
“嗖。”
一根红绳从林间穿过,直奔着那匕首而来,穿身而过时,将它断为两截。
蒋惜惜“啊”了一声,目光死死盯在还在她周围盘旋的红绳上面,声线抖了几抖,“天瑞,这绳子是是扎牛皮的绳子吧怎么怎么自己动了。”
方靖的目光却从绳子移到远处的丛林间,他看见,瞳瞳树影中,立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影子,淡青色的,几乎要和周围的草叶融为一体。
“谁?”
问出这个字,他忽然猜到那个人是谁了,可是想通之后,心脏却如坠深崖,摔得四分五裂,痛入骨髓。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娘呢,我娘她去哪里了?”他目眦欲裂,冲那人咆哮道。
“她啊,被我扔到无间地狱里,被铁蛇铁狗终日吐焰灼烧,百肢节内,悉下长钉,拔舌耕犁,抽肠锉斩,烊铜灌口,热铁缠身。万死千生,历百千劫,也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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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绣魂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锐的钢针,直扎进方靖的胸口,将他的五脏六腑扎得稀烂。方靖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面颊上的肌肉跟着嘴唇一起抖动着,将本就阴沉的脸孔衬托得更加狰狞。
程牧游却深深的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完全放松下来,松弛之余,他又在心底深深的叹了一声:果然还是老样子,话说的比谁都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