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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印
? 又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太阳便来到了天空的正中央,将明晃晃的白光投到两人身上。
晏娘怕热,脖子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于是三下五除二的把外面那件皮坎肩脱下挂在手臂上。随着她这个动作,一股奇特的香味儿飘进程牧游的鼻子,他轻吸了口气,“荷香。”
晏娘回头看他,“什么?”
程牧游低眉浅笑,“没事,我只是觉得夫人用的香与她人不同,淡淡的,很像夏夜荷塘里的味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就是如此了吧。”
晏娘蹙起眉毛,“官人今天怪怪的,不,不是今天,昨天你从外面回来后就有些不对劲,一言不发,我叫你你也没理我,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她朝他凑近一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我听史飞说,你去见了一个姑娘,不会是春心萌动,被她勾了魂儿吧?”
程牧游板起脸孔,“这小子还去告密了?”
晏娘眯眼一笑,“我问他的,我还威胁他,他若是不说,我就把他喜欢别人家姑娘的事说出来,所以他只能老实交代了。”
程牧游扬眉,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史飞也有喜欢的姑娘了?夫人快告诉我,我帮他把把关,他眼神儿不好,别不小心找了个母夜叉回来,闹得鸡犬不宁。”
晏娘被他逗笑了,刚想说话,马儿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她一个不小心,身子朝前猛倾一下,又撞到程牧游的胸口上。
“没伤到吧?”程牧游扶住她的肩膀,满脸都是关切。
晏娘没回答他,目光却落在不远处一片密密匝匝的坟包上,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似有似无地凄凉气息,头顶的阳光也不再炽热如初,而是变得灰蒙蒙的,多了几分萧瑟。
“到了,这就是此处最大的坟场,穷人,还有那些没有善终的人都埋在这里,咱们到处找找,看能否在这里找到龙涎草。”她说完就跳下马,程牧游也俯身下马,两人一同朝坟场走去。
几百个黄色的“土包”连绵起伏,上面的纸钱和白幡被风一吹,“哗哗”作响,还有一些飘到了程牧游的衣襟上。见状,晏娘忙俯下身帮他把那些纸钱拂掉,柔声道,“这些钱上沾着阴魂的气息,别被它们黏上了。”
程牧游冲她笑笑,“有夫人在,难道我还会怕它们不成?”
“若有一天我不在了,官人岂不是要自求多福了?”她抬头,眼底是融融的暖意。
程牧游的心猛地一抽,想说些什么,话却全部堵在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那个已经起身朝前走的背影,心中腾起一股巨大的苍凉感,于是三步并做两步追了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分头找吧,这样快一些。”晏娘一边望向周边的坟茔一边说道。
“一起吧,也好有个照应。”程牧游又朝她贴近了一点,肩膀几乎触到她纤弱的肩头。
他忽然觉得时间在这些荒坟野草间流逝得飞快,快得他心慌,他想将它抓住,却明白一切只是徒劳。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她精心设计的陷阱中,不过即便如此,他却依然不悔,只求她能多留一会儿,再多留一会儿。
程牧游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她,眼睛、鼻子、嘴唇,他想把她所有的一切都刻进心里,即便那不是她的真身,即便那只是她披在身上的一层人皮。
“官人,你看前面好像有个大坑。”晏娘忽然停下,手朝前一指。
程牧游回过神,顺着她指的方向朝前看,果见一个坟坑被萋萋荒草挡在后面。坟坑周围是一堆堆的黄土,显然是被人从下面抛出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朝前走去,走到坟坑旁,程牧游蹲下身,凝神思忖半晌,才指着泥土上一个浅浅的痕迹,对晏娘说道,“夫人看这里,这是个鞋印,虽然只剩下一半,但是还能看出得出来,还有这边,也有几个模模糊糊的鞋印。”
“那东西从坟里爬出来了,有鞋印也不奇怪啊。”晏娘俯身蹲在他身旁。
程牧游还是盯着那枚浅浅的印子,不动声色道,“有鞋印不奇怪,怪的是这印子的形状,夫人你看,这鞋底的纹路细密精巧,显然不是普通的布鞋草鞋,依我看,倒像是丝鞋。”
晏娘也凑近一些,“丝鞋?那可是贵族和富商大贾才能穿的起的玩意儿,我记得宫里还专门设有丝鞋局,为皇室生产精丝靴鞋,每一只鞋子都要耗费掉宫人们一个月的功夫,这种鞋子可不是平民百姓能穿的起的。”
程牧游站起身,目光从周遭那些黄土包上一一扫过,“夫人说的不错,可是这里是穷人的坟场,能穿的起丝鞋的人又怎会葬在这里?”
晏娘点头,快步走到他身旁,急问道,“官人可是想到了什么?”
程牧游缓缓摇了摇头,眸底浮上一丝疑惧,“单靠这印子,我什么也推断不出,但是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此事诡谲难测,后面的水说不定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说罢,他就一声不吭地凝视远方,满身的落寞之感显而易见。
晏娘见他面带愁容,忽的莞尔一笑,伸手在他眼前一挥,“程大人,你可是神机妙算、草木知威的新安县令,满朝文武都对你赞不绝口,怎么遇上这么一件棘手点的案子,就准备退怯了吗?”
程牧游知道她是在给自己鼓气,心里不禁腾起一股暖意,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丧气,到不是因为面前这起案子,而是因为昨天那场简短却震撼的谈话。不过他还是强打精神,回给晏娘一个浅淡的笑,想对她说一些鼓舞士气的话。
可是还未来得及开口,离他们最近的那座坟包忽然塌下了一个小洞,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从洞中缓缓探了出来。
………………………………
第二十九章 斗
? 晏娘把程牧游挡在身后,她自己则盯着那只手:刚刚长出新肉的手背上,几只蛆虫正翻滚着落下,掉在土包上,被一只刚刚跨出来的脚踩成肉泥。
终于,那个人完全从地下钻了出来了,虽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晏娘也能感觉到他的惊恐。他看着前方成片的坟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裸的身体,嘴里忽然发出几声虚弱的干嚎,后又抱着头缓缓俯身蹲在地上,干瘦的身子被寒风吹得瑟瑟抖动。
“咻……”
晏娘冲那人吹了声口哨,声音尖利清脆,把他吓得脚一软,跌坐在地上。他哆哆嗦嗦地回头,见一个陌生女子正毫不避忌地盯着自己赤裸的身体后,唬得忙拽过坟头上的白幡,遮盖在最重要的部位上,垂着头,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问道,“你。。。。。。你们是谁?是人。。。。。。还是鬼?”
晏娘嗤的一笑,“这问题难道不是应该先问你自己吗?”
那人一怔,旋即抬起头,呆呆地盯视着前面的两人,“我。。。。。。我。。。。。。”他忽然抬手,摸上自己的脖子,反反复复摩挲了好几遍,“我。。。。。。这。。。。。。这伤口去了哪了?我不是被人割了脖子吗,伤。。。。。。伤口呢?”
听他这么说,程牧游眼中掠过一丝亮光,他看着那人完好无损的脖颈,轻声问道,“这位兄弟,你说你被人割断了脖子,那你可否知道是什么人害你的?”
“我。。。。。。没看到他的模样,那晚黑灯瞎火的,他忽然从旁边的林子里窜出来,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就朝我脖子上割,我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杀了。。。。。。”说到“杀”字时,他忽然顿住,“是啊,我被他杀了,我。。。。。。我还记得,我走过了黄泉路,来到了地府,见到了无数幽冥,可我。。。。。。可我怎么。。。。。。”
话到此处,他猛地抬起头,又一次看向前面的坟包,口中喃喃自语道,“我认得这里,这是村子旁边的坟场,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回来了?”
程牧游见他可怜,忙脱下身上的袍子,上前要去给他披上,晏娘却挡住了他,两手抱臂冲前面一笑,“许是上苍垂怜,见你死得冤枉,便让你重返人间了,我看你坟头的贡品纸钱也不少,可见家里人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你,你还是赶紧回家去,与他们重聚吧。”
那人听她提起自己的家人,面上浮起一层喜色,他又看了晏娘和程牧游一眼,终于暂时放下心头的疑虑,摇摇晃晃站起身,转过头便朝坟场外面跑去。
“夫人,就让他这么走了吗?”程牧游走到晏娘身侧,望着男人光溜溜的背影问道。
晏娘没有回答,可是下一刻,程牧游已经看到一张银帕倏地从她手心飞了出去,一下子便来到男人头顶上方,“呼呼”转了几圈之后,突然包住他的脑壳,在一阵阵嘶嚎和惨叫声中,迅速地揪掉了男人的脑袋。
鲜血从男人的脖子上喷涌而出,像一道热泉,洒的满地都是。男人的身子直立了一会儿,双手无助地朝前挥了几挥,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倒在血泊中,又抽搐了几下,才完全不动了。
“夫人,他还未化成饿鬼,你怎么就这么把他杀了?”程牧游瞠目结舌的看着那具无头尸体,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味儿来。
晏娘朝前一指,口中轻声道,“饿鬼一直潜藏在他的体内,不到非不得已不会现身,官人你看,它现在要被我逼出来了。”
程牧游唬了一跳,忙顺着她的目光朝前看,果见那具尸体又轻轻抖动了起来,一下接着一下,就像一只垂死的虫子。忽然,一张干巴巴的脸从男人脖子上的切口里探了出来,脸上没有眼睛,可程牧游却觉得它在盯着自己,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带着几分试探、几分贪婪。
“这是。。。。。。”程牧游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张脸不动。
“前生造恶业、多贪欲者,死后生为饿鬼,常苦于饥渴,受地狱畜生之苦。”晏娘不退反进,看着那张脸淡淡道。
饿鬼又“瞅”了两人半晌,终于忍受不了诱惑,慢慢站了起来,他现在已经不是男人的模样,他身子很瘦,每一根肋骨都凸显出来,像摆成一排的弓。双腿就像两根树杈子,每走一步,都会颤巍巍抖动几下,都像是随时能折掉一般。
“小心了。”
晏娘不动声色地对程牧游说出这三个字,可她话音还未落,饿鬼却忽然发出一声拖长了的呕音,冲着晏娘的方向吐出一根黑红色的长舌。舌头上布满了黏液,速度快得惊人,就像是青蛙捕虫一般,“唰”的就来到了晏娘身边。
程牧游见她遇险,拔剑就向前奔去,可是银帕比他快了一步,它忽的从天落下,在舌头挨上晏娘的身体前将它包住,然后又一次腾向空中,与饿鬼一上一下的拉锯起来。
“这帕子真的是件宝物。”程牧游走到晏娘身旁,望着天空由衷赞叹。
晏娘满不在乎地一笑,“区区一只饿鬼罢了,我还对付不了它?不过官人,你听到他说的话没有,他也和邢国均一样,是被人割断了脖子流干了血死的,可惜了,他没看到凶手的真容,否则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查出事情的真相了。”
程牧游喟叹道,“也是可怜人,生前死得不明不白,死后又被饿鬼附身。”
刚说到这里,头顶上方忽然传来阵阵银光,一圈一圈扩散开去,比太阳的光芒还要刺眼。
与此同时,饿鬼发出一声惨嚎,脸上的细缝越扯越大,变成一个血红的大洞,几乎占据了它整个脸部。
“噗呲”一声,舌头被手帕连根拔起,它就像一条被秃鹫抓住的长蛇,在空中扭动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