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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天青色纱罗单衫,隐现肌肤,实在是……风流潇洒,不成体统。
在场许多夫人与小娘子都被惹得面红心跳,回去后让侍儿给五昶叔祖递帕子传诗笺,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往往并无下文。
宴会进行到气氛最热烈之时,五昶将酒具换成双耳壶,闭眼仰头,捧着豪饮,与宾客斗酒,没有一滴酒从嘴角流下,满座有谁能赢她。
喝高兴了,在宾客起哄邀请下,五昶会哈哈大笑,站起来旋到场地上起舞,主人和客人在宴会上轮番唱歌跳舞,这在当时亦是风雅之举。
不论是婀娜明快、画鼓金铃的柘枝舞,还是剑器浑脱、左旋右抽的剑舞,五昶皆造诣很深,看得客人们目眩神惊,神态痴迷。
五昶酷爱蹴鞠,往往聚集众人,“交争竞逐,驰突喧阗,或略地以丸走,乍凌空以月圆”。
此外,五昶喜欢恶作剧,但她从不整自己人,凡人位高权重者,大富大贵者,欲望越多,越容易成为她的目标。
五氏妖族有操纵人心的禀赋,却没有谁敢像五昶那样使用,挥霍无度仅仅用以取乐,对可能招致的后果根本不在乎。
族中有保守者进行劝诫,五昶笑眯眯地听,事后不了了之。她是五氏妖族中天赋最强者,族中旁人左右不了她的行为,拿她无可奈何。
她经历过朝代更迭,曾乔装为高人,以国师身份接近人皇。当中有一任天子,苦于掌控不了下臣心思,向五昶求助。
五昶支着下巴,饶有兴致道:“陛下,你真的想知道朝臣们终日在想什么?”
天子:“人心叵测,朕不愿他们对朕有丝毫欺瞒。”
五昶遂赋予了那位人间天子一项非凡的法能,名曰心音。从此以后,天子可真真切切听到身边人的所思所想,五昶本人除外。
天子怀着兴奋而恐惧的心情,从枕边妃嫔、东宫太子到宗室皇亲,乃至朝廷文武重臣,用心音挨个试探一番。
“啪!”天子将桌案上的奏折砸到金砖地上。
尚书侍郎声音戛然而止,身子一抖,不明白怎么好好的,他就被陛下打断了。
天子阴沉逼视他,一语不发。
尚书侍郎跪下,汗出如浆,不知何故,他有种脊背发寒的直觉,仿佛天子看穿他心中的鬼胎,得知了他人头攸关的秘密。
直到他被赦,躬身退出两仪殿时,依然感到天子目光钉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数月后,尚书侍郎被其侍妾发现在书房里暴病而亡。朝中传闻是天子派暗卫做的。
许多朝臣觉察到了天子喜怒无常的变化,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有人一日之内被破格拔擢,更多人一夜之间全族倾覆,昨日还在宴宾客,今日就赴了刑场。
天子于人心上似乎有一双可通鬼神的双眼,哪怕臣子再七窍玲珑心,也会被他洞悉心思。
五昶深夜被召进宫,见到了身着寝衣一脸憔悴的天子。
“朕得了心音神通,于帝王一道炉火纯青,他们都说朕如今雷霆手段,明察秋毫,可为什么朕却越来越孤独,越来越恐惧?”
五昶:“陛下若太烦恼,贫道可将这神通收回去。”
“不!”天子脱口而出,旋即沉默。
“既然如此,陛下不若善加利用,如有任何烦恼,贫道愿为陛下排解。”五昶恭敬道。
天子虚弱地扶住了五昶的手,叹口气。
那些原先风光、被天子厌弃后落魄的宗党,发觉天子越发倚重所谓的国师,心里恐惧厌憎,有个不信道信佛的臣子专程请了名高僧,那高僧颇有几分真本事,一见五昶,便说是妖道,非除不可。
于是一众朝臣纷纷上奏本弹劾五昶,甚至有老臣拿自己的性命要挟天子,说天子若不将五昶赶出京城流放蛮荒苦寒之地,他就一头撞死在两仪殿柱子上。
天子召见五昶,询问她的意见。
五昶从容道:“陛下有所不知,参我的那位大人捐钱修了好几家寺院,占良田数百顷,其实以礼佛为机,占地修寺,穷极奢华,所得香火尽资私利。他找个所谓高僧污蔑贫道是妖,贫道一点不奇怪。”
天子大怒。
五昶在朝中也不乏支持者,那些人另外上了奏本,说“各寺院占京畿良田千亩”“明堂天枢耗资巨亿”“僧尼避赋役不事生产”,更言有越来越多的世俗人口偷跑去寺庙以逃避赋税,长此以往,必将误国,不如广废佛寺,沙汰僧众。
一场毁佛运动就此开端,众僧称其为法难,从此视始作俑者五昶为洪水猛兽,无相魔现世。
目睹了前因后果的五雩对五昶叔祖深深敬畏。
但五昶此举却在五氏妖族中引起了激烈反对,族中有不少人虽身为妖,却崇信佛道,他们和五昶闹翻了脸,痛斥五昶是在造孽,必然会给族中带来报应,五昶本人也一定会遭到灭顶之灾。
谁知五昶笑嘻嘻道:“那又如何。”
“你!他们说的对,你哪里是什么妖,你简直是魔!你是我族的灾星!”一个族中长辈气得全身发抖。
五昶不理他,打了个呵欠,自顾自去睡觉了。
五雩心中迷惑,跟了过去,趁五昶睡觉,爬到榻上,歪头看五昶的脸发呆。
五昶忽然睁开眼:“你看我干什么?”
五雩吓得打了个响嗝,接着发现自己脸蛋被五昶掐住了。
他咯咯笑着,天真地扑入五昶怀中,五昶拍拍他软软的小身子。
“叔祖,你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呀?”五雩依偎在五昶怀里,不由自主吸吸鼻子,叔祖身上好香。自找麻烦这句话是他听那些族中长辈形容五昶的。
五昶温柔道:“你喜欢井井有条的东西,还是混乱无序的东西?”
五雩想了想:“井井有条的东西!”
五昶笑了笑:“可我喜欢混乱无序,变数越多越好,四法印中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都是和合而生,恒久不变的事物不存在,这才是天地最本真的规律,我所做的,不过是践行它罢了,那些凡人搞出种种复杂的名堂,把所有人拘束在条条框框里,何其无聊,所以我去给他们添个乐子。”
五雩听得似懂非懂,在小小的心中,觉得叔祖的确性情邪僻,魔性甚重。
只有魔,才钟爱混沌无序,它们擅长引发人的欲念,左右人的想法,一个简简单单的想法,便能改变一个凡人的一辈子,继而对凡间造成无穷尽的影响,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如此。
难怪那些朝臣无法容忍五昶叔祖继续待在天子身边。
后来,有一个人出现,彻底改变了五昶叔祖。
那人既不是凡人,也不是妖族,他不老不死,寿命似乎比五昶叔祖更长,总是一袭绛色圆领袍,面色冷淡,然而看向五昶叔祖的眼神,比春江花月夜还温柔。
五雩第一次见到那人时,觉得世间原来还有和叔祖生得一样好看的人。
他们同骑一马轻疾驰过春日长街,看尽一城飞花,风细柳斜时,又并肩徐行,看烟雨温柔暗了千家。诗酒趁年华。
那是令五雩惊叹的一段岁月,五昶变得越来越像个普通人,她温和了,收敛了,不再自找麻烦,而是和那人安安逸逸过日子。
五昶送了那人一把横刀,那人视若珍宝,成天挎在身上,因五昶仇敌太多,他用那把刀,替五昶解决了很多麻烦,死在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
他们在一起约有一百多年,足够凡人夫妻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或许是因果报应,或许是混乱攒动中衍生出的偶然,那人无意间知道五昶当初制造了法难,心中不安,竟与一间寺庙方丈达成协议,入浮屠塔为五昶赎罪,五昶为了能与那人长相守,接受了那个方丈的要求,卸除妖力前往寺中静居。
五雩以为他们迟早会回来,不成想,寺中恕难院法座如真趁方丈外出,带一群武僧轻易制服了没有妖力傍身的五昶,一掌灭杀了她。
五昶死了,那人受到惊动,破浮屠塔而出,狂性大发,杀了寺中所有人,继而不知所终。
他们二人以这样惨烈的结局走向终点,五氏妖族后来也遭逢劫难,盛极转衰,就此凋零,直到五雩接管家族后,才慢慢重振五氏一族,却无论如何都回不到鼎盛时期了。
世上千年如流水,前尘往事,尽皆淡去。
五雩早已成为英武成熟的男人,活到了二十一世纪现代文明社会。
某一天,他遇见了夔。
再度看到记忆中那张冷淡而熟悉的面孔时,五雩才察觉,太峰夔三个字早已烙印般深入脑海,连同五昶叔祖的记忆,刹那鲜活。
恍如隔世,浮生一梦。
第180章
几天后; 少荻陪夔去了晋州清凉山大音寺遗址。
夔上了天监会的黑名单; 少荻因为和夔一起暴力抗捕,职务被停,一并被列入黑名单。由于恢复法力对夔而言至关重要; 五雩索性让少荻陪同夔前往大音寺; 正好避开来自天监会那边的搜捕风波。
清凉山佛寺众多,为了隐匿行踪,夔与少荻选在了一个月夜抵达了目的地。
“你确定就是这里?”少荻压低声音问。
周围林木高耸,月光照在夔冷峻的脸上; 为他镀上一层银霜,显得很是虚幻。
夔点头,简短道:“东西拿出来。”
少荻利索地从行囊中取出了一只白檀木小匣子; 放在了地上,规规矩矩叩头三次。
“老祖宗,得罪。”少荻默念道。
夔蹲下身,打开小匣子; 里面是骨灰; 来自五昶留在无动山庄崖底的遗骨。月光下,那些骨灰看上去好似银色的砂子; 迷离倘恍,魅影犹在。
他心里忽然想起几句诗经。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夔在地上画了一条笔直的线; 沿着线的位置,两边各固定了一排特制的粗蜡烛,悉数点燃,烛光在地上朦胧成路,令人联想起引魂一说。
夔把打火机还给少荻,对她道:“在蜡烛全部熄灭之后,我没有回来的话,你就回无动山庄,不要再等。”
少荻悚然一惊,面露纠结,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夔朝向那条烛光之路,捏起一撮五昶的骨灰,松手将骨灰洒下。
一阵微风扬起,银砂般的骨灰在月华下成为细碎光点,散若烟雾,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
少荻蹲踞在夔的身后,捕捉到正前方视野中,一个东西出现在烛光之路的尽头。
少荻纵然生性胆大,也瞬间炸毛,全身汗毛倒竖。
夔挡在她身前,岿然不惧,沉默以对。他和少荻都看清楚了,那是个僧人形态的幽魂,隐隐绰绰,似乎在与他们遥遥对望。
它从远处踽踽独行而来,披着破烂的袈裟,只余一具发黑的骷髅,双手合十,烛光成了波光,他们面前仿佛横亘了一条冥河,隔着阴阳交界互相打量。
那具僧人的骷髅幽魂对夔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夔向它走了过去。
少荻突然回神,一伸手去捉夔,只抓到了空气,她感到巨大的恐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夔头也不回地跨过了那条界河,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彼岸。
夔离那幽魂隔了几米远,跟着它一直往前走,月光为他们引路,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座古老的庙宇。
苔藓山门,丹青野殿。月明垂露,云逐溪风。
前面那个僧人幽魂唱起了一首杜陵野老的诗——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