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荨娘拈住其中一片叶子,夸张地叫道:“牡丹姐姐,你的叶子上有个小洞啊!是不是长虫了?”
她将整个花盆捧起来,夹在腋下,边走边道:“你不要怕,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一天荨娘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逗弄牡丹上头了。一会说牡丹叶子蔫蔫的,怕是害了虫病,举着把大剪刀在一旁咔嚓咔嚓,自言自语道:看来还是剪掉比较好。吓得牡丹几乎要哭了,生怕她随便一剪子下去自己手脚便缺了一只。
又一会,荨娘拨了拨土壤,连连摇头,啧啧道:这土不够肥沃,难怪牡丹姐姐的叶子都黄了。我听说人世间的农家肥又易得又好用,不如给姐姐来上一勺?
牡丹被吓得瑟瑟发抖,又恨又怕,可惜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真恨不能死了才好。
荨娘将她好生吓唬了一番,总算报了当年她三不五时便罚自己到锁仙台上长跪的仇,深感心满意足。直到天黑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牡丹怎么会被打回原形呢?难道是道长做的?
荨娘心里又挂念起重韫来。在寻找他和等待他的那段时间里,她受尽了自责的磋磨,因此和重韫重逢后自是恨不能和他时时黏在一起。
她将牡丹摆到桌上,动了动手脚,自觉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想出去寻重韫。岂料刚走到门边,门便被人打开了。
重韫站在门外,浑身皆湿,头发上还不住往下滴水。
“道……”
荨娘才说了一个字,重韫整个人便如泰山倾倒,沉沉地倒进她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荨娘:牡丹姐姐,来一勺农家肥吧,我保证,纯天然无农药,绝对绿色无污染。
牡丹:唔唔!
荨娘:唔唔是什么意思?一勺不够吗?那……再来一勺?
牡丹:……【泪流满面】出来混,果然都是要还的,早晚而已……
第132章 梦与心魔
汴河两岸,垂柳如烟。
荨娘想起一个时辰前,她还在六道灵台。
精钢打造的牢笼,深深钉入地下的铁索,还有贴在牢笼四方的符纸。昏迷的重韫被放入牢笼中。须臾,他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困住了,而她站在牢笼外,他们之间,不多不少,相隔了七尺,伸出手,触摸不到彼此的距离。
重韫暴怒,像是一只困兽般朝栅栏扑过来。可铁索限制了他的行动,他捏出一道殄文符咒想把碍事的铁索打开,可那串金色的符文才落到铁索上,就被另一道柔和的金光消解了。
整个牢笼和牢笼里的一切都是重韫为自己精心准备的。若是有朝一日不幸入魔,他不想像姚佛念那样作出无法预控的事情,在事后满怀着愧疚与悔恨,最后只能选择和自己的心魔同归于尽。
因此,在许久之前,他就一直在未雨绸缪。
制作牢笼的铁石矿是从昆仑山的弱水下挖出来的,百炼成钢,连昆仑淬月都无法轻易斩断。铁索上的每一环,牢笼上的每一条栅栏上都用殄文刻上了咒言,除非外头的人放他出去,否则,这便是一座连他自己也无法冲破的牢笼。
他跪在地上,睁着一双血红的眼,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荨娘凑近栅栏旁,轻声唤他:“道长。”
他牢牢地,牢牢地盯住她,手指飞动,捏出无数咒言,可每一串咒言飞到栅栏前都像是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立刻就被反弹回去,像是熄灭了烟火般落到地上。
他的眉心处有一道花瓣形状的白光时隐时现,最终暗淡下去。他挣扎了半天,只将带着镣铐的双手挣出两道狰狞的血痕。荨娘不忍看他折磨自己,忍不住想将手伸到栅栏内碰碰他,却被党参拦住了。
党参蹲下来,掌心平摊,一条金色符文蚯蚓般扭动着,被他送入铁牢内。
“师兄,你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你为心魔所控,便带你来这里,每日诵念清心咒,若是……若是七七四十九天后你还不能清醒过来,就永远不必再放你出来。你还记得吗?”
荨娘的身子猛然一震。
重韫抬起头,血色的眸子里红光闪烁。他没有回答,却低低地说了一句:“不……要走……”
荨娘轻轻点了点头,泪便落下来:“我不走。道长你要快点好起来。”
重韫复又闭上双眼,额上青筋浮动,腮帮紧咬,下颌的线条崩得像是一张拉紧的弓。他的双拳攥得紧紧的,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去……把那只瘴妖找出来……它,它还藏在汴梁城内,莫让,莫让它跑了……”
此刻天还未大亮,藏在远山后的红日将一道长长的红辉洒落在河中,河中映出两岸城楼屋舍的暗影,透过薄雾看去,半江瑟瑟半江红。
荨娘眨了眨眼睛,任晨风吹干了她眼中的湿润。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只瘴身上的香气和恶臭只有她能闻得到,它现在藏身于何处,也只有她能寻到踪迹。
替荨娘解完瘴毒后重韫便匆匆带着十二灵官和姳霄夫妇出门了。他下令暗中封锁了汴梁城的各方出路,又料准了那只瘴妖既然杀了蒋驸马,又盗了他的尸体,它势必和嘉怡公主有关系。因此重韫在嘉怡公主府上蹲守了整整一个白天,入夜时分,那只瘴果然悄悄潜入公主府,落入重韫事先设下的法阵当中。
只可惜重韫的法阵未能成功捉住那只瘴妖,叫它逃到汴河上,混入一只船队中打算顺河而下,趁机逃出城外。
重韫与姳霄夫妇一路追赶到汴河下游,江上的风忽然逆转了方向,那瘴妖便借机放出瘴毒,重韫早有防备,小白与党参配合无隙,二人当下一左一右地落到汴河两岸,张开一面巨大的符旗,将顺风而上的瘴气拦在下游。
姳霄夫妇是已死之躯,不惧瘴毒,便由他们穿过瘴气去捉那瘴妖。
一切本来十分顺利,岂料这时重韫突然发现下游的芦苇丛中突然冒出一个小童来,黑色的瘴气即将蔓延到岸边,可他却只顾看着自己捉到的野兔,一脸欣喜,完全没觉察到危险的到来。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年纪,一张圆圆脸,虽然衣衫破旧,可是眼睛明亮,颊边两个浅浅的小涡儿,笑起来十分可爱。
重韫心中蓦然一动,仿佛又听到少年时那一声唤:“重三哥……”
中了瘴毒还可以解,可他就是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身陷险境。
重韫穿过符旗,结出一张符文大网将自己和那小童罩在其中,飞速后退。
黑色的瘴气大雾般弥漫过来,被层层密织的符文挡在外头。重韫低头看了眼怀中小童那张又是害怕,又带了点好奇的脸,心中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抬手替他擦掉鼻尖上的泥点子。
小童问他:“你是谁?”
重韫顿住手,眼角余光忽然扫过他手里那只兔子。那只兔子的脖子上带了一圈花环,细长碧绿的花茎,白瓣黄蕊的花,淡淡香气袭人。重韫双眸微缩,有些久远的记忆忽然就被打开了闸门,倾泻而出。
那时他大概三/四岁年纪,正逢“爆竹声中一岁除”除的时节。阿娘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抱出来,他还没睡醒,阿娘给他穿上新袄新鞋时他就像一只大肚子的不倒翁般东倒西歪。二哥站在门边笑话他:“小三儿这么大了还要别人帮忙穿衣服,羞羞。”
他揉了揉眼睛,小狗似的哼哼了两声,任由阿娘给他洗过脸,带上镶玉的金锁片,牵着他的手,跟在父亲身后慢慢地沿着长长的街道走向重氏祠堂。
天还没有亮,路上弥漫着硫磺的味道,道路两边堆着红色的炮竹碎纸。小重韫好奇地睁大眼睛,这边看看,那边瞧瞧。
路过一栋门庭冷落的宅子,他的目光忽然被那个站在门前的男人吸引住了。那么冷的天,那个男人就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袍,他仰起头看着大门前陈旧的桃符,神色似乎十分哀伤。
小重韫虽然年纪小,可是比一般孩子早慧,很早就开始记事了。家中的使女和老妈妈却以为他还是个挂着鼻涕虫的小娃娃,说话也不避着他,小重韫由此听足了两耳朵的坊间八卦。
他记得老妈妈曾说过,这栋宅子原本住着一位大香师,调香的手艺远近闻名,那大香师长得十分俊俏,年轻时还闹过一桩风流韵事——知县家的一位小娘子偶然间见过他之后,一颗芳心从此全托在了他身上,一心要嫁与他做妾,后来知道他与结发妻子鹣鲽情深,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惜这位大香师身体不好,搬到这条街上没几年便去世了。只留下他的妻子,孤苦伶仃地又过了几年,大概是怕睹物思情,不忍在这故地再住下去,最后也搬走了。
小重韫停住脚步,好奇地盯着那个男人。
阿娘觉察到他停下来,便弯下腰,问他:“小三儿在看什么?”
小重韫指着那院门,“阿娘,那人是谁?”
阿娘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门前的阶上长了几丛草,门上的黑漆斑驳,哪里有人站在那里呢?
她想到那些街头巷尾的传说,心里有些害怕,唯恐小重韫是沾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赶紧将小重韫抱起来,扳过他的脸,不许他再看。
阿娘在他身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大吉大利,邪祟退避。”
小重韫趴在阿娘肩上,悄悄地抬眼瞧过去,那里果然已经没有人了。只有门前的一只石鼓上头,一朵白瓣黄蕊的小花,纤细的花茎儿细细地抖动着。
风中传送来一缕淡淡的香气,像是新开封的女儿红,醇厚,余味悠长。
那一年到祠堂拜过祖先后,小重韫回去便病了,高烧三夜未退,可将阿爹阿娘吓坏了。烧得迷迷糊糊时似乎做了许多梦,他的嘴上起了一圈的燎泡,一直在说胡话,怎么也醒不过来,有时似乎是梦到了十分可怕的东西,便放声哭个不停,直将嗓子也哭哑了。
那三日里阿爹阿娘到处求医问神,直到最后遇到一个过路的崂山道人,做了一场法事,赐下一张道符,他这病才好了。
只是小重韫醒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开口说话,也全然不记得自己梦到过什么。
而现在,那些梦境却像洪水一般汹涌而来。在神智被那些可怕的梦境完全占据之前,重韫只来得及将那小童放到岸上,推了他一把:“快走!”
那个梦境里,他遇到了许多人,可这些人最终却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了。那个被他挂在心尖尖上的姑娘明明说好了只是暂时离开,最后却再也没有回来。
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不知何处才是吾乡。
心中藏着那头恶兽在嘶吼:不!凭什么要我接受这样的命运?我不服!
重韫听到有人唤他:“师兄!”
“师父!”
“重韫道长!”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也记不清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回六道灵台的,只是打开门的那一刻,看到她还在,心里蠢动的那只猛兽便暂时收起了锋利的爪子。他咬破舌尖,神识回复了片刻的清明。
“把我关起来吧。”
心防已动,心魔主位。他不知道神识不清的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这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撕扯与较量。心魔是一个人所有的弱懦不堪和难以面对的欲望。荨娘不知道这样的较量究竟有多痛苦,她想替重韫分担,却又无法替他分担。她现在唯一能替他做的只有这件事了。
姳霄走到她身后,“你闻到什么了吗?”
荨娘闭上眼睛,晨风从她的四肢穿过,她闻到大雪润湿土壤的土腥味,她闻到远郊处炊烟袅袅中的烟火味,她闻到虹桥下清倌人洗脸描画的脂粉香……
她睁开眼睛,笃定地说道:“城西……它又回了胭脂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