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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默默叹息,他这种动不动就化出原身招摇显摆的行径,究竟是对自己的本相怀有着怎样如痴如醉的自信!
龙君约莫正被鱼群伺候得身心舒泰,还没发现自己尾巴被踩。我定在原地,往前走也不是退也不是,生怕一动就惊扰了他。正踟蹰间,青石后激起一片琼珠四溅的水花,龙君昂起上半身,微眯着眼错牙冷哼:“本座的龙尾妨碍你脚落地是怎么?踩了这半天还舍不得抬一抬尊爪?”
我吓得一蹦三尺高,再落下时不偏不倚摔进了溪水里,忙不迭爬起来告罪:“小狐瞎了眼……”
“看来你不仅脑子笨,眼神也不太好。这么大条威严英武、金光闪闪的龙都视而不见?”
龙的起床气滔滔不绝,我扒拉着苔藓滑腻的青石,下半身都泡在水里,苦不堪言。真是,谁知道龙有那么懒,睡到日头过晌午都不舍得起身。虚荣就罢了,还美其名曰维持人形很累,需要时不时放松一下筋骨。
喋喋不休了小半个时辰,龙君终于泡在水里洗漱完毕,婉转而起,神气地悬在溪涧上方盘旋个来回。水底的彩带鱼们已然神魂颠倒,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如潮。我心念一转,龙君爱听奉承话,投其所好,说不定能弥补他被踩了尾巴的创伤。
“龙君的真身清秀高雅……充满力量……小狐把持不住,这才一不留神越过了界……”
当着一群仰慕得豆泡眼里星光乱转的鱼族,威严要紧,不能兴之所至就扭身娇嗔,必须不遗余力地体现性格,当作对恭维习以为常。他盘踞在凸起的岩石上,龙爪漫不经心地笃笃叩击着石块,假装没有听到,但显然很是受用。
我胸无点墨,会的人语本就不多,溢美之词已倾囊而出,也不知够不够哄得龙君息怒。见他偏过头去不再搭理,只得委委屈屈从溪水里爬起来,躬身退下。原本蓬松柔软的白毛半湿半干,纠结成绺,微风吹过禁不住冷得哆嗦。在家千日好,一朝颠沛在外,才晓得何谓冷暖自知。
顾影自怜的当口,忽觉背脊生暖,扭头一看,兜云锦已好端端披在了背上,就快夺眶而出的泪珠子瞬间给憋了回去。裹着云锦化出的帕子,觑眼偷望,龙君正将尾鳍垂进溪水里,与那些小鱼凌波嬉戏,一派怡然自得模样。
心头忽涌起一点奇异的温软。他不仅认识哥哥,还从穷奇爪下救我一命,为此错失了珍贵的玻璃翠,又好心地答应帮忙寻妙方宝境,我没有理由害怕他。
擦干了毛发,与那些依依不舍的彩带鱼告别,我俩重新上路。毕竟男女有别,仙族虽不似人间礼法森严,到底也该有个规矩。左思右想一番,遂不肯再卧在他袖子里,执意要自己下地奔波。
他不解道:“按说你这还差一个月就满千岁了,不至于连人身都还化不出来,何必非要四爪傍地爬着走?”
我是个没什么追求的涂山狐,觉得做狐狸就很好,没必要花费力气维持那么一副非我族类的皮囊。再艳丽光鲜又有什么用呢?哥哥说得对,色相虚妄,最易招来是非。云门姐姐美得名动三界,命运并未见得因此就肯多垂怜顾惜一些。还不如省省精力,留着应付不知何时到来的天劫。
想到迫在眉睫的天劫,爪子沉重得都快抬不起来。“我的千年劫快到了……你也知道对吧。普化天尊很厉害的,到时天雷梵焰打下来,万一连累龙君就不好了……”
他已经大大方方把兜云锦还回,可见真的不是有心扣留财物以作要挟,反倒是我厚着脸皮跟在他身边,却只为了妙方宝境的所图。若他琢磨过来,打算与我这麻烦分道扬镳,也在情理之中。
嬉笑怒骂了这一程,怕是到了不得不挥袖作别时。然后,要么相忘江湖,要么生死殊途。
不知怎么,明明千不甘、万不愿报这劳什子的恩,此刻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但愿龙君早日找到称心如意的炼丹童子,在那之前别再贪睡忘了关火,否则又要很辛苦地施雨补救。
第十章 投桃报李
龙君步履如常,完全体会不到我这千回百转的一番苦心,绯红的唇角轻撇:“凭他?”
我费劲地比画着解释:“这是天劫,很大、很大的雷,不是普通私人恩怨……”
他折扇轻晃,仿佛打发什么不值一提的小麻烦。“罢了,本座多年不插手天族是非,旧日交情却还留得一些,届时想个法子为你从中调停一二,想来问题不大。”
我闻之讶然,顿时没出息地心花怒放。
难怪人间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看来只要银子砸到一定份上,龙也能推个差不多。这厮巧取豪夺了我那么多明珠,应该不至于太应付差事,那我真是赚大了。毕竟明珠嘛,再哭就有了,小命若被雷劈散,那可彻底玩儿完。这就叫留得青山在,珠玉滚滚来。
龙君掰开我紧抱住他大腿的双爪,谆谆教导:“话说回来,你也该进益些了。不管做狐还是做人,终归得靠自己,过了这一劫,下回又打算怎么蒙混?”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自己比别人还靠不住……龙君救苦救难,能者多劫……”
龙君踉跄一下,扶着树无语望苍天:“你要说的,大概是能者多劳。”
道理都懂,明白却做不到的只好假装不懂。
后来我才知道,看起来轻描淡写的龙君,许下了一个怎样珍重的承诺。纵然他神通广大,天劫却并非真的那么容易打发,也绝没有什么调停一说。
心情一放松,马上觉得肚子饿。修为精深到能吸风饮露的龙君对此表示出了极大的不屑,还是勉为其难准我半个时辰自去林间觅食。神仙都以不食烟火为傲,根本无法体会口渴腹饥这种浅薄又发乎天然的需求。正因为相当容易被满足,所以会带来小小快乐。
兜转在附近杏林里,摘了数枚刚挂枝的青果,咬几口实在食之无味,又酸又涩,只得丢下。刚打算往远一点的地方再找找看,却见草丛里窸窸窣窣闪过一抹深碧。蹑手蹑脚躲在树干后探头望去,见是只呆头呆脑的绿毛龟,正支棱着脖子茫然地左顾右盼,看样子像迷路了。
狐狸脑瓜一转,电光石火间忽冒出个念头。都说龟壳占卦最是灵验,因其背甲隆起像天,腹甲平坦如地,暗合天圆地方之相,人间的巫师通常用龟甲置于火上炙烤,观察裂纹来预知存亡兴衰,卜问吉凶。面前这只绿毛龟背壳浑圆,伸展开来足有两扇磨盘大,龟龄少说也超过两千年,岂不正是送上门来的好卦盘?
端看它唇腭有鳞,绿甲带黄斑,四肢说是爪,指间却有蹼,模样是奇怪了些,作用想必也差不多。如果捉它回去送给龙君兆梦,也好弥补一下错失曼荼玻璃翠的遗憾。
龟虾蚌贝之流在百兽虫鱼中灵识开窍得最晚,也就是常言说的比较笨,痴长年岁不长脑子,纵然岁寿高,本事却大多稀松平常,对天生灵兽的狐族来说,哪怕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也不足为惧。主意打定,这就从藏身的树后轻轻朝它靠近。
但我在涂山一向尊老爱幼与人为善,连架都没打过一场,实在不知该如何下手,又从哪里捉起。只犹豫了一瞬,决定见机行事。为报答龙君肯挺身而出帮我化解天劫的主仆恩义,不行也得行。看他追债追得那么执着,要真找不到债主,不知会有多么伤心。
上去就动手似乎有点不成话,先好言商量,万一它慈悲为怀同意了,那就皆大欢喜。
“这位……龟大叔?”
龟听见身后动静,悠悠挪动四肢,光这转身就快花了好几千个弹指一挥间。我等得不耐烦,跃出半步落在它正前方。它将脖子伸得更长些,又用了约莫几百个刹那,将我上下打量清楚,才慢吞吞说出话来:“小姑娘想是不大出门,老夫这把年纪都快当得你外公了,哪能叫大叔?”
“唔,龟公公。”
“……还是叫大叔吧。狐姑娘有何贵干?”
“贵干谈不上,有件小事想烦请龟大叔帮个忙。”
“老夫很忙。”
我愣住,顿感难以为继。没料到一把年纪的龟这么难打交道,直接就把话头掐断得干脆利索。在我有限的常识里,就算拒绝也不该如此没有礼貌,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再找个过得去的理由敷衍。它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婉拒?果然水族个个性格崎岖得各有千秋,每一种都那么令人讨厌。
反正不管它怎么答,直着拒还是拐弯儿拒,结果都一样。我出于礼节,还是简单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话音刚落,就见识了造化神奇的一幕。
我从没见过哪只龟能跑得那么,那么快。但再快也快不过山林走兽本小狐。才追了不过小半座山头,就把它严严实实堵在一堆乱石中间。
眼看它已无处可逃,便寻思这么大只龟,唯有化作人形才扛得动。遂捏个诀变出人身来,虽只是个十五六岁的人类少女模样,胜在四肢纤长十指灵活,拾掇只乌龟不在话下。
那龟吓得抖如筛糠,呼哧带喘从蹼缝间偷瞄我一眼,小如针尖的绿豆眼顿时瞪圆成黄豆,口齿不清吐出几个字:“娘……娘娘?”
我硬起心肠:“你叫我娘也没用,大家物种不同,非要攀亲带故是不现实的。本姑娘云英未嫁,几时生出过老得能当外公的儿子。”
趁它莫名其妙发愣,我眼明手快掏出兜云锦罩了下去,扛着就往回走。
绿毛龟一路上撕心裂肺求告不休,树叶都震得簌簌发抖。想是被这动静惊扰,丈外一团白茫云水之气骤然腾起,往这边直直压过。龙君来得这么快?简直缩地成寸,莫非是不放心我一个人走远,所以一直悄悄跟在附近吗?真是条有责任心的龙,费这么大劲儿替他捉只龟也不冤。
不过……让他看见我这样子终归不大方便。化成人身,和一条龙孤男寡女在荒山野岭四处游荡,这话若传回涂山让族人知晓,我的狐狸皮恐怕当真不保。念及此,简直忍不住要佩服起自己的深思熟虑来,果然出门历练一番,反应和见识都与之前大不相同。孰料百密一疏,刚变回狐狸模样,背上那坨硕大的龟就直接把我压趴在地,半分动弹不得。
龙君白裳如练,足尖轻点蔓草,倏忽便凌空而至。掀开沉重的兜子把我解救出来,好看的眉宇拧成一团:“你又闹什么妖?”
乍一听到龙君的声音,那龟突然扯着脖子开始嗷嚎:“君上……君上救命啊!”
他神色复杂地望我一眼,迟疑地伸出手去将兜云锦上的绳索解开,一个尖脑袋骨碌钻了出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龙君与龟默默对视良久,双方脸上的表情都堪称精彩。
“太玄?你不好好在东海待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绿龟连滚带爬扑上前去,死死揪住龙君袍角。龙君转过身,不动声色甩了两下没甩掉,只得任由那龟挂住大腿哭天抢地:“君上!真的是君上……小的该不会是在做梦吧?君上啊,小的找你找得好苦啊!”
龙君显得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难掩几分不耐烦,“本座不是早说过,尚有要事在身,暂不能回去么。”
“君上有所不知,自君上撂下东海踪影全无,云梦泽群龙无首,连东海都已乱成一盘散沙,这千多来年饱受各方水族欺凌,过得是一天不如一天……”
我在一旁听得越发心惊胆战,讪讪道:“你们……认识啊?”
真是天理昭彰,从没干过坏事的人只要壮着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