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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族之中,以龙为最尊。身为龙君力捧的盟国新任君主,又是一朝化龙的女龙皇,锦芙的笃定态度显然令在场的每一位都大出意料之外。殿内重新陷入沉默,两下里剑拔弩张地僵持着。
时间拖得越久,春空就越危险。
“锦芙姐姐……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我下定决心,仰起头期待地对着她的眼睛。用力地,深深望进去。
长这么大,还是生平第一次使用狐族与生俱来的惑心之术。也不知道用对没有,就算操作无误,凭我这点修为,究竟能不能对一条神龙奏效,心里完全没底。但我无心摄控她的灵智,更不愿伤害她分毫,只是试图用这种方式来传递给她我的所思所想。她是否能从这不为旁人所知的意念交流中明白些什么,对我接下来打算做的事,又会做何反应?如果她拒绝,我又该怎么办?
漫长的一瞬在静谧中无声流逝,她在我焦灼不安的等待中微笑着说:“好。”
被锦芙携着衣袖,一前一后走到殿门前立柱下站定。看在女龙皇的面子上,虾兵蟹卒们的刀戟纷纷迟疑收起,侧身避让。
我从脑后拔下三根头发,托在掌心,呵一缕气,青丝变回细软的白狐毛。
“聚魂灯在涂山狐帝芜君手里,姐姐若想救回鲤皇陛下,带着这毛发亲至涂山,芜君必不会为难,定能将灵灯借出,助此良愿成真。”
我和大垂双双在龙宫出事,四周全是水族,再无人会冒险将这消息带回涂山让父兄知晓。但我知道,锦芙救父心切,现在唯有她,有非去涂山不可的动机。
四面楚歌,只能自救。她既然肯冒大不韪直言对我的信任,我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一个令她无法拒绝的理由。没有人会阻挠新任龙王去设法救回惨遭夜叉杀害的太上皇。
锦芙闻言,果然面露惊喜,郑而重之地将狐毛接下,小心放在盛着鲤皇鱼鳞的盒子里,贴身藏好。
锦澜远远轻哼一气:“乔张做致!”
龙君终于开口,语调缓慢,似是斟酌了再三:“幼棠,如果……”
如果什么,我却不愿让他说出来。
话一落地,就成了真,不可逆转不能收回,也没有任何可供幻想的余地。
我不能再留在龙宫,必须设法脱身。若他信我,我又何苦当着一干水族的面让他为难,这么个沦为奸细的“故人之妹”,只会令四海之主颜面有损;若他终究不信,那么不要说,更不要让我亲耳听到。
都说百口莫辩,我没长着一百张口,更想不出天衣无缝的伶俐说辞,也不愿枉做徒劳的辩解。就像天生没有九尾一样,狐族天赋的舌灿莲花在我身上丝毫没得到体现。
但须臾之间,我那总是不开窍的迟钝脑瓜突然明白了春空在廊下的戏言:“口中说的是无所谓,其实心里很在意。”
是,我在意他。春空说得对,他的不信,对我而言,就是伤害。而我瞒着龙君私藏敌俘,对他来说,又是不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呢?但无论如何,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孩子因为我的错误决定而被乱刀砍死在龙宫。
原来我那么那么在意他。在意到害怕听到他半个字的不信,在意到宁可冒着破釜沉舟之险去逃避。总算懂得了自己的心意,一切却已太迟,迟得再难转圜。
我的头很疼,耳中轰鸣不休,被突然出现的涡流一样的幻音绞得支离破碎。这场景好陌生又仿佛旧难重历。昨是今非,似是而非。
——“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如果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你会怎么做?还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那些满怀恶意的人来任由发落?”
——“绝不!”
绝不。
龙君的“如果”戛然而止,接下来他原本打算说的那些话,如果此番还能活着离开,大概足够我慢慢猜上很久很久,久到忘记他为止。
所有人措手不及的瞬间,龙女锦芙已被我挟持在手,倾尽修为凝聚的一团气机化作光练,缠绕在她纤细优美的颈项中,只要轻轻一勒,当场就会身首异处。
“我现在就要把小夜叉带出东粼城,谁若上前阻拦,就是置玉琼川龙皇安危于不顾!”
立柱本就离敞开的殿门极近,几乎跨不了数步就顺利出得流泉宫,侍卫们被眼前骤变的一幕骇得瞠目结舌,没有龙君指令,半丝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是不是那生疏的惑心之术突然起了作用,锦芙也一言不发地默默配合着我且行且退的动作,没仗着法力高深当场发难。否则一条神龙要有心动手和我兴风作浪打上一场,谁胜谁负不言自明,我根本没把握挟制得住,局面也将全盘失控。或许她自始至终都明白,我不会真的伤她,更不会为了逃生就取她性命。
眼看就要顺利逃出内城,斜刺里突然冲出个琥珀色身影来,定睛一看,是凌波亮出十只利爪正狠狠朝我脸上抓下。
“恩将仇报通敌藏奸,没一句解释就要跑?休想!”
我提气闪身急避,手中还控着锦芙,终究失于灵敏,顿感肩头阵阵火辣吃痛,想是挨了不轻的一记。
电光石火一转念,顺势把怀中锦芙朝凌波处用力一推:“我跟你解释不着!”
龙皇千金之躯,如玉山将倾,挟凌厉势头将凌波撞了个大跟头,顺带扫倒一片侍卫。龙君也从御座上分波而至,排出掌风稳稳托住了她。趁众人手忙脚乱关注锦芙有无受伤,我抓紧这稍纵即逝的生机朝城外逃去。生怕手脚浮水游得不够快,把心一横,将半身龙尾化出,摆动间卷起水波乱横。
身后远远传来凌波尖锐叫喊:“龙狐兽!是她……真的是她,她是回东海报仇的!”
紧接着是夜来沉着迅疾的指令:“传令下去,所有鲛卒集结待命,全城戒严,无论奸细还是叛军,一个也不许放过!”
最后一声话语渺茫而至几不可闻,却令我心头缠绕的乱麻酸得揪成团死疙瘩。他说:“都退下,不许追。”
四周海雾森森然,我只顾往没人的去处奔逃,无法辨别方向,一头扎进黯蓝深处,海礁和珊瑚的黑影惶惶交织,在眼前不住倒退,不时被尖锐的枝丫勾住衣裙甚或划破肌肤,也全然顾不得。
我尽挑那蜿蜒曲折的小径钻来钻去,不知游了多久,前方忽跃出一朵朵磷火微光,在入夜后的漆黑深海尤为扎眼。按说游了这许久,早已远离了龙宫内城,以海族对鱼膏灯油的珍重,不可能将灯烛随意燃起在龙君不会踏足的角落。这些不大移动的光斑,也不像快速游弋的灯笼鱼。
我躲到一堆乱石后凝目看了又看,才勉强分清,原是灯火倒映在海水里的幻影。
茫茫东海,彻夜灯火通明的就只有一个地方——水面上的龙宫镜城。
据太玄所言,镜城是龙君千多年前所造,具体干什么的却又含糊了过去。但有一样千真万确,这空无一人的华美宫阙,是整个东海不可擅越的雷池,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地。
最危险的去处也最安全。
一个所有水族都不敢靠近的地方,岂不正是眼下得天独厚的避难所?流泉宫那一闹,挟持龙皇、打伤鲛婢,还将奸细海夜叉在龙君眼皮子底下劫出内城,这座东粼城势必已内外戒严,巡防岗哨都不知增添了多少,在这节骨眼硬闯出城,等于自投罗网。我自问没那么大本事,既然误打误撞来到了镜城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闯进去躲一时风平浪静。等事态稍微平息,水族布防松懈了,再寻机会出城不迟。
心念稍定,片刻不敢耽搁,当即扬尾朝城下游去。
我一心只顾寻个人迹罕至的清净处藏身,却忘了太玄告诫我的另一件万不可忽略的事。镜城由两条蜃龙日夜轮替,严加把守。那龙口吐云雾,笼罩着整座如幻如真的宫阙,胆敢擅闯者,上天入海都将难以遁形。这才是镜城人迹罕至的真正原因。
笨拙如我,遇事总是后知后觉,毫无半点狐族该有的灵慧机智。突然悟到这性命攸关的紧要处,已经太迟了,那庞大的黑影已风驰电掣迎面袭来。
蜃龙无角,通体黧黑,身长足有百尺,一口獠牙狰狞雪亮。它张着血盆大口,离得那么近,连口颚处的纹路褶皱都丝丝分明,像是马上就要把我囫囵吞吃入腹。
龙涎散发阵阵腥凉之气,越逼越近,我被激荡的洋流挤到一处岩壁的缝隙里,避无可避,只得绝望地捂着脸闭上眼睛。
第三十四章 空城遗梦
“涂灵殿下。”
等了许久,背脊渗出的汗都快跟海水融为一体,想象中的噬咬和撕扯却迟迟未至。头顶响起的,是一声闷如洪钟的咕哝。
从指缝间偷偷掀开一线眼帘瞧去,灯笼般的龙眼里倒映出我瑟缩成一团的身体,半段龙尾紧紧盘在身前,因为紧张和恐惧,侧鳍全部倒张开来,鳍刺根根树立如刺。
它是在叫我吗?想要应声,努力了尝试好几次,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几声断续的呜咽。若被龙君看见,定又要被嘲笑胆小如鼠没出息。
“这位……龙神……是在叫小狐?神尊大人……认……认识我?我……我不是故意闯进来……”
蜃龙眨了眨眼,搅起水波暗涌,将我散落身前的长发全部拂到脑后,眉目清楚露出,再无一丝遮挡。就这么定定与它对视了半炷香,却见它终于收了利齿,卷起尾鳍,往后猛地退开数十尺。
我一动都不敢动,卡在岩壁正中,恨不能当场融进石头里遁形。
约莫蜃龙今日心情上佳或实在心情太糟,以至于没有胃口,竟默然扭头扎进了茫茫海沟深处,转瞬便销声匿迹。
绷紧的心神一驰,四肢都瘫软如泥,摔落在沙地上。习惯性地掏出手帕子来要擦擦额间冷汗,却反应过来那手帕乃是我命中的克星——小春空。反应过来后,汗当然还是要继续擦,越擦越堵心,越堵心就越用力,简直快要把额角鼓捣破。
春空被揉搓得浑身发痒,忍不住奶声奶气叫唤起来。
我学大垂的模样拎起他来抖了抖,叹道:“你可真好命,看来蜃龙今晚肚子不大饿,否则咱俩全加一块儿,都不够给它塞牙缝。”
见四下无人,便将春空化回原形。刚刚死里逃生好几回的小奶娃,神情竟出奇地镇定,牵着衣袖安慰我道:“姐姐别害怕,他不敢吃你。看门的仆从,不会拦着主人回家。”
几番连惊带吓,本就糨糊一样的脑瓜越发转不过弯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蜃龙走了,我们快进去吧。”
托赖龙君最后那声仁至义尽的吩咐,沿途都没撞见半个兵卒,但可想而知接下来必定还有一轮铺天盖地的搜捕,赶紧遁入镜城龙宫避一避才是正经。
随龙君厮混过不长不短的时日,对内宫格局虽算不上了如指掌,也不至于全无头绪。沿着记忆中的御铃廊行去,绕过八角楼小径,就看见中庭栽着株令人百感交集的海青果树,同大垂替姜夷爬的那株,位置一模一样。这华美诡异的宫殿,果然从里到外都和海底宫城互为镜影,大到一砖一瓦,小到一草一木,几乎分毫无差。
在先去熟悉的流泉宫还是先去御膳房这个问题上,我和春空第一次产生了比较严重的分歧。
嗷嗷待哺的春空自从进了东粼城,日夜藏身担惊受怕,还没正经下肚过一口热乎饭食,早就对龙宫御厨的手艺垂涎已久。我则一心想先去流泉宫,不知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