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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天狼书”三字如铁画银钩,跃然纸上。借着月色细看,厚厚故纸堆摞所载,全是详尽的战术要略。怎样设防、怎样对阵、何时是追击的最佳时机,又该在何处撤守诱敌深入,怎样巧取天时,怎样借用地势……多为如何以少胜多的巧策奇谋。
这是本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武韬兵书。霜狼氏虽早就不插手山外是非,但霜满天的立场已表现得非常明显:“这册子原是我那位故人,下世历劫的破军星亲笔执录所传。据闻东海与北溟开战在即,幼棠妹子若打算在这之前独闯阗星城救人,而不将战火牵扯到涂山,或许能用得上。”
星展大陆能在霜狼这一任族长的统领下崛起得迅速,万年来自成一国固若金汤,想必也有这部不曾外传于世的兵法之功。
我盯着卷轴上的字迹,不知不觉攥紧了拳,放在嘴边,轻轻啃咬指甲:“这兵书的确难得,若交给天分相匹之人,当是如虎添翼。可对我而言,如今怕是没有用武之地……”
以少胜多并非绝无可能,但以一敌万肯定没戏。海夜叉以善战著称,早在东粼城外那场短兵相接时,就见识过他们的训练有素。夜来率众对阵尚无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况一只仙术平平还身受重伤的笨狐狸。或许临渊说得对,我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累赘,遇事只会叼着手指一筹莫展。从小到大,唯一会的乐器除了吹口哨,大概就是打退堂鼓。
可这次不行,大垂的安危关系着涂山国和水族之间是否能维持岌岌可危的平静。倘能兵不血刃救出大垂,我俩一起滚回涂山请罪,就当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切,从没发生过最好。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看到父兄和临渊兵戎相见。
怅怅伸出手指,往那横陈窗下的紫瑟弦上轻轻划下,入耳却不是清音琤琤。一声尖锐仿似龙吟的呼啸携紫光破窗而出,横扫过竹楼西侧一片参天巨木,强劲之势犹未止,朝山脚继续席卷而下,所过之处,花木百草尽皆凋零委地。
我被琴音反噬,伤损了元丹,数月内恐怕都不能再动用仙术,这不带丝毫法力的一指弹拨,竟能造成如此令人瞠目的恶果。
天知道,我只不过想听听龙筋作弦的瑶琴,若当成普通琴筝来拨弄,会是怎样的仙乐飘飘。意外发生得太迅疾,连一向镇定的霜满天也面色微变。唯那有熊氏两兄弟激动得直跺脚,嗷地扑向断木残林。
晚秋时节,恰是秋蜜最醇美的辰光。整片遮天蔽日的巨木被拦腰摧折,原本高悬于树冠的硕大蜂巢纷纷落地,金黄蜜浆四溅,在月色下流淌若琥珀,漫山遍野都是甜润芬芳的香气。
粗壮原木砸在大地上的轰隆震颤方歇,很快便响起阵阵欢呼如潮。闻香而动的熊罴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和越来越多的灰兔、松鼠们围聚在一起,纵情享受突如其来的甜蜜盛宴。
疑惑重重,如同排山倒海,我举着右手直愣愣看了半晌。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人声鼎沸的小酒馆已散得鸦没鹊静,松涛断断续续将寒气从大敞的窗扉灌入。霜满天短促地笑了下:“能完全不倚仗仙术,就将这琴弹得风云变色的狠角儿,我也曾有幸见识过一个。”
“谁?……”
他顿了顿,扶窗而立,淡淡地说:“魔君重楼。”
那语气波澜不显,仿佛在闲谈一句“今夜月色不错”或“那坛子新酒滋味薄寡了些许”。
但这块巨石在心间砸出的汹涌,不啻惊涛骇浪。我对重楼其人知之甚少,却对名震史籍的“重渊之争”略有所闻。多年前因神魔大战中落败而被封印昊天塔内的魔君,是临渊的死对头。
霜满天转头看了我一眼,像怜悯,又像是为即将说的话感到歉意:“少昊琴乃淬千妖万魔之魂练就,本就是件集天地邪戾于一身的杀器。若想操纵它为己所用,要么拥有极强的修为,能彻底以正压邪;要么琴心合一,魔就是琴,琴亦为魔。”
这种模棱两可的空泛之语,听完还是不知所云。我怔住,微弱但倔强地摇头反驳:“这怎么可能……谁是魔?我根本不懂该怎么用它!我……我不是……”
那我是什么?我不是狐帝芜君的嫡亲骨肉,不是青丘的狐,也可能不是涂山的狐。霜满天的话,让我身上有些发凉,呼吸乱了节奏。看到他投来的目光,才真正察觉出秋意。
心似向着漫漫一道深渊滑落。
“言归正传。就算你能操控得了这琴,它也帮不了你什么。你的目的只是救出被俘的狐族同伴,不是把整个涂山国掺和进水族的内乱里,还是速战速决的好。难道你真打算孤身一人,拿着桐峰紫瑟去横扫海夜叉千军万马?恕愚兄直言,事情一旦声张开来,恐怕没那么简单。夜叉王承乙是何许人也?他麾下的悍兵猛将,可不会像这片无知无觉的树林子一样,杵在原地任你宰割。”
我暗暗心凉,咬着拳头发不出声。一切本不该是这样,可它原本该是什么模样,没人能给出回答。
寒鸦落啼,月影在窗棂沉默地偏移。狼小二不知何时蹑手蹑脚地将满桌杯盏狼藉收拾干净,霜霜似乎回来过,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空空如也的桌面,留下一支霜白短笛。
星罔山地气润泽,除了獾鬃土匪之流,还盛产白银。那制成短笛的银块成色鲜洁,触手细腻,仿佛裹了层冰壳般通体剔透。霜满天拈起短笛对月端详片许,平托于掌心递到我面前。
我惊得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霜狼的眸子,是一片深瀚无垠的苍穹。我竭尽全力也分辨不出他的好恶——可能他根本没有。也看不出他是信任我,还是怀疑我——可能他根本不用这种方式看人。这种玄虚无底的气韵,像薄雾一样轻飘飘不可捉摸,但绝对不可小觑,令人过目难忘。类似的神髓,我只在芜君身上看到过。
“灵狐都对摄心术运用自如,但如果遇到危险,哪怕只有十几个海夜叉包抄过来,你也没办法保证他们的眼睛能同时被你一双狐目摄魂迷惑。五识之中,唯耳识最难破除,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化险为夷。”
“在和那狈对峙时,我试过用仙术硬抗,结果只会被琴所伤,随手无心一拨,却没承想……或许我根本不是什么涂山灵狐……万一我是入了魔道的狐妖,说不定来日还会惹出更难以收拾的大乱子。小满兄为什么要把这么宝贵的兵书和法器给我?”
“我们霜狼是方外蛮族,不管什么仙不仙魔不魔。你是狐仙也好妖魔也罢,既是我女儿的恩人,就是我霜满天的朋友。譬如那狈,便算再修上个万儿八千年,白日飞升成了仙,又待如何?照样给他一口咬死了干净。”
他指着竹楼外群熊,不紧不慢继续道:“刀兵本无善恶,端看谁来用它。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你看,随手无心的一拨,让有熊氏多开心。”
“那……小满兄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夜露慢慢濡湿衣衫,我接过短笛紧紧握在掌心,感受着银器彻骨的冰凉,终于鼓起勇气再次问道。
他身手矫健,白影一晃便不知从哪里取了瓶酒来,边喝边懒洋洋应声:“先说来听听无妨。”
第四十六章 独闯阗星
有醉意三分,要行路千程。
不属于我的越影和桐峰紫瑟,都被留在了星罔山。霜满天承下君子一诺,来日若有机缘,定亲自将此琴纤毫无损奉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驾着云头,不快不慢地继续朝阗星城行去,身边只有从涂山带出的一方兜云锦和小满兄所赠的天霜笛。路已经走过多半,对错都没分别。如果能凭一己之力侥幸救出大垂,也算给私逃出山惹下的这堆风波做个了结。待前尘落定,便打算自去择一处山头闭关清修,应付五百年后的下一轮天劫,并且,再也不会试图冲破天罗印的隔绝。
涂山的晨昏从来不疾不徐,岁月似绵绵无绝期,一百年前和今天没有任何分别。至于黄泉海,或许只是年少轻狂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良愿罢了。承诺这东西,说的人可以任意改变或收回,那么听的人,最好也别太当真。念或忘,终究只是一个人的事。
东夷福地外的万丈红尘,我见过了。爱别离,求不得,贪嗔痴……种种煎熬苦痛,锥心折磨,欢欣喜悦,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值得庆幸的是,对这曾发生过的一切,唯独没有怨。就如父君所说,世间之事,原本没有道理可讲,很多疑问,可能永远都寻不出个答案,又何必太过执着。
临渊是四海之主,有他的立场和选择。就算是为了那些我所不能明白的原因,枉造了段镜中花水中月,我也并不恨他。只当长梦醒转,梦中那碗黄粱的滋味,已独自封缄,再无一字一句可与人言。
天霜笛身长七寸,间有九孔,吹奏方式和柳叶哨差不多,指法稍复杂一些,也并没难到哪里去。法术只要勤加修习,终究可以熟能生巧,唯有人心幽微曲折,万化千变无从捉摸。
这并非一件杀人于无形的利器,笛声奏起,只能在片时内迷惑敌人心志,使之丧失攻击能力,甘为驱策,不再形成威胁。听得久了,也至多不过神思昏聩,从此陷入癫狂再难清醒。但带着它趁夜潜入阗星城,或许足够了。我此行只为救人,不是大开杀戒。海夜叉跟东海的恩恩怨怨,与涂山概无关联。
离开战之期还有三天,阗星城内却丝毫看不出明火执仗的紧张气氛,连巡逻守备都少得可怜,着实令人费解。或许全部倾巢而出,在营中集结待命也未可知。我不关心这些,只想快些找到关押大垂的所在,快刀斩断这团乱麻。
北溟的海和东海不同,不知是否入了秋的缘故,那海水味道更咸涩,近乎发苦,通透度也极低。一片浑蒙浸在周身,寒意着实刺骨。
斜晖余照下的阗星城内宫有种诡秘的凝重。殿宇建在无穷无尽的海牙荆棘林后,随手掰下一根都能当狼牙棒使。每有洋流卷过,海牙粗壮的枝条互相摆荡撞击,发出巨大的声浪。飞檐翘角皆狰狞,仿佛晦暗中蛰伏着一头不知名的凶兽,随时凶相毕露,准备将靠近的活物彻底吞噬。
小满兄所赠的兵书被我在来时路上熟读于心,总结下来基本就是部坑蒙拐骗技法大全。那位下世军神,舌灿莲花的功夫同临渊几乎不分上下,最擅长在困局里花样百出地示弱,然后不知不觉送你一堆心碎的方式。对于这点,我很服气。
然而服气归服气,奈何天分实在有限,难以领悟机要,到了临危关头,道理看得再多还是百无一用。
比如面对抱着鱼叉突然从廊下出来的小侍卫,我完全不知道是该先和和气气避让一下,还是大刀阔斧甩开膀子就开打。事情基本是这样的,拐弯,撞上。都怪我没能记住姜夷教的那套水族宫廷规矩,往左拐的时候偏还溜边走了外廊靠左的墙。
大家素昧平生,万一他只是凑巧路过,把好好一个擦肩而过硬搞成血光之灾就不大美妙了。小满兄也曾千叮万嘱,劫囚这事,最好悄悄地来默默地走,就算不幸遭遇以一敌十的围歼,都不要声张。否则一旦嚷嚷起来,马上会惊动更多的守军,变成一夫当关,万夫来开。
小侍卫显然也没想到,渺无人烟的宫道上会突然冒出个鱼不像鱼龙不像龙的家伙,拖着条大尾巴拦在路当中。
面面相觑半天,只得收起龙尾,先发制人没话找话:“敢问这位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