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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夜来所言,她已说服东皇,将如今毫无威胁的临渊带上昆仑墟,条件是设法替他挨过那轮天劫。临渊终究是鸿钧老祖口里的天极帝星,就算已经变得迷迷痴痴,搁在眼皮底下圈禁着,终归放心一些。
我疑心夜来诓我,雾露乾坤劫岂是随随便便说担待便能免了的。东皇再大的胆子,也不能擅自干涉天道。
可她接下来告知的一切,彻彻底底碾碎我最后一丝渺茫希冀。
昆仑神宫太华山谷地,供着当年妖巫大战时,被东皇从巫族手里抢来的圣物玉珑台。那东西据说是万年玄冰中开凿出的玉魄所造,极阴极寒,能抵一切天雷荒火。若想让临渊毫发无损地挨过这轮天劫,只能将龙形盘于玉珑台上,或可幸免。
“你若不舍得,那就看着他死喽。我得不到的,没人能得到。”
彻骨的寒意冻住我浑身血脉,攥紧了拳,大口呼吸了好几下,呛进满腔风雪,才终于吐出轻飘飘却又无比沉重的四字。
“如你所愿。”
“这就对了。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倒耽搁我在这破地方多费半天口舌。”
我没有力气再和她斗嘴。拔出被大雪埋至膝盖的脚,跌跌撞撞朝山洞走去。我还要再看他一眼,最后一眼。
她追上来。
“涂幼棠,我还有句话送给你。”
“你自己留着吧,我不想听。”
“你非听不可。”夜来提着曳地裙摆拦在身前,“得不到没什么,守不住才丢人。”
我胃里一抽,满心烦恶,几乎弯腰欲呕。
临渊走后第三天,风雪才稍霁。我将石洞内的每一寸都细细抚摸了一遍,独自离开了空琴山。
这也是夜来的条件之一。她不希望我继续留在这个和临渊长久生活过的地方,最好消失得干干净净,谁也找不到,以免节外生枝。临渊挟在她手,她拿他的安危做筹码,放言我只要敢再出现在他面前一次,便是玉石俱焚。
事已至此,任何要求,我都只能答应。
但她说,不用留在空琴山受苦,也是她心怀仁慈力劝东皇,留给我的、最好的免罪结局。
山谷里的水晶菩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石洞外的海棠花虽幼弱,也渐次成林。冰雪煮出的茶很轻软,松枝烤出的果仁焦脆香甜。这里其实一点也不苦。
可她怎么会懂呢。
临渊失去灵识后,记性一向很短。他大概很快就会彻底忘记我,又或者可以把任何一个悉心照拂在侧的姑娘,认作“幼棠”。我没有别的所求,只希望夜来能善待临渊。让他免受惊苦,就算永远神识不清,也要平静安稳地活下去。长长久久,不死不灭,寿与天齐。
怀着这个伤感的念头,我去往凡世,漫不经心地独自度过了很多年。朝代几度兴衰,但我只一心流连临安如梦风烟,因此不断重回这个时代。如果神仙的生命也可以选择,我宁愿反复停留在和临渊最初的那些岁月。
待的时候长了,便知道有些预言,只不过留给痴迷之人一线渺茫希望,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西湖水不会干,雷峰塔也不会倒,永镇塔底的白蛇,其实再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娲皇和伏羲的后人,尚且落得如此结局,我还有什么好于心不甘的呢。
若知一切有尽处,何以执斯念不悔不悟?世间本无地狱,烈火焚身,刀斧之痛,不过都是自酿自饮,予取予求。
那日路过西湖旁的老字号“御清斋”,店家新做好一屉点心,唤松仁龙须酥,热腾腾地叫卖兜售。凡世的松子仁,第一口便甜得发苦。捧着那糕点慢慢蹲在街心,不敢让眼泪流出眼眶。
身边尘烟如织,脚步纷杂。一精乖小童奶声奶气拽我衣袖:“姐姐姐姐,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茫然摇头,将那包点心送给他:“姐姐弄丢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小童抽抽鼻子:“那就去找啊!光蹲在这儿难过有什么用?不管找不找得到,连试都不肯试,怎么知道结果?”
凡世五个甲子,天界方满一年。我夜观天象,见那雾露乾坤的劫数终于有惊无险揭过,决定再去一趟太微垠。
只有彻底忘记一切,才能在临渊迎面走来时,真正做到视而不见。否则我怕,万一哪天实在忍不住,想再看他一眼……夜来说得出做得到,只这个念头,就足够害死他。
自从我离开涂山,患兽便被哥哥还给了重楼。如今迎在门口的,还是那醉醺醺的熟悉面孔。
重楼什么也没多问,径直将我带去那挂着孔雀明王法相的石洞,结界护法,洗骨伐髓。
五识全开,幽幽梵音顿起。
“无染著嗔恨愚痴之念,心念住于三昧定意、恒常处于无为寂静,一切智慧通达无碍。”
我竭力忍耐,以吐纳之法自行运转,却压不住胸中烦恶愈盛。
“安住于空、无相、无愿三解脱门,不假造作,不起妄念……”
喉头泛起腥甜,终于忍不住,满口血吐在前襟。
重楼见此状,说道:“幼棠,算了。”
“不,我还可以坚持……”
“你怀孕了。”
瀑布声轰隆如千军万马,将灵台搅得一片混沌。我以为自己听错。
“……什么?”
“如果一定要勉强,你或许会失去这个孩子。随意斩龙会遭天谴,误伤龙子也一样,恕孔雀未敢擅造此孽。这孩子,是敖临渊的骨血吧。”
我茫茫然把手轻放在腰腹间,感觉很神奇,又有种奇异的安定。
临渊已离我远去,这胎儿却不知是何时悄然而至,安静藏于母体,仿佛一种神秘的连接。骨中分出骨,血中生出血,是生生世世也无法斩割的羁绊牵连。
可如果,如果这孩子的存在被天族知晓……我不寒而栗。
重楼似一眼望穿我心中所想,蹙眉道:“当年一剑斩杀迦楼罗的涂幼棠哪里去了?为什么一定要躲呢?退让总有尽头,今天她敢直接上空琴山抢人,你拱手相让了;再过一阵,她要你把孩子交出去,母子永世不得相见,你也肯给吗?”
“你说得对。”
没有人应该走被安排好的道路,若无自由,清净亦是枷锁。所谓永生不死的仙家岁月,不过是漫无止境的折磨。
一切痛苦和灾难的根源,都在昆仑墟。我再怎么忍让,也不可能靠委屈就能求全,终究难逃阴晴圆缺。
毁天灭地又怎的,三界众生与我何干?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所谓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正邪之分也不过由赢的那方决定。谁强谁的话就是道理。那么不要管对错,只做自己想做的。一念入魔,妖心炽盛,眉心轮渗血一般慢慢浸染成了赤红。
我辞别重楼,直奔南海而去。
劝反苍凛,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尽管也不容易。
东海如今归苍凛暂摄,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东海短短数百年内便已几易其主,那前三任龙君,现今如何?”
青龙神广仁战死、白龙神临渊被囚、黄龙神琰融被软禁西海。若再继续放任东皇弄权,屈服于此淫威之下,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他。
说服父兄,也是同样的道理。
凤凰龙祖相残而死,烛龙惨遭设计被逼羽化,迦楼罗入世,孔雀成魔,龙凤二族几乎凋零殆尽,东皇犹不知餍足,对涂山几次三番的施压挑衅,已经足以昭示包藏的祸心。
一个人独揽大权太久,难免耐不住寂寞,动不动心血来潮众生就得遭殃。
是时候纠正这一开始就不应该纵容的错误了。
第三回踏上昆仑墟,再不同于前两次服罪之姿,身后盔明甲亮,旌旗如云。
神宫看大门的,还是老熟人开明兽,他睁只眼闭只眼地,只作瞧不见,往立柱旁让了让,便通融过去。
须发皆白的上古妖皇,整张脸皱得完全看不清表情,中气倒很十足:“你们干什么?”
我朝身后望了一眼,站有涂山氏、霜满天所统霜狼氏与有熊氏、锦芙携玉琼川鲤族、新任夜叉王小春空麾下的北溟海夜叉、南海水族、西方昊天、穷奇英招统率的四夷魑魅以及魔君孔雀。
林立的队伍里,仙魔妖兽可谓一应俱全。
顿时觉得东皇老儿这个故作姿态的问题,问得忒有水平。
将手中长剑铮地弹出嗡响,朝他一指,朗声笑道:“造反啊,还不够明显吗?难道是为了找你喝茶聊天?”
这次攻上昆仑墟的檄文,明明白白写着:荡除天地,更造日月,布置星辰,改弦易调。
简单说,就是要东皇禅位。
白须一抖,御座上响起一声短促轻笑:“世上要人人都像你这么想……”
“那你最好烧香拜佛,祈祷世人都别像我这么想,否则你有得操心了。废话少说,把敖临渊给我放出来,否则我保证你失去得比现在更多,百万仙兽拼着灭族也要踏平你这昆仑墟!”
东皇默默良久。
我等得不耐烦:“怎么,真想试试?”
他这次答得很快:“当然不,你光着脚,本君穿着鞋。”
复又摇摇头:“敖临渊他,根本不在昆仑墟。”
所有积蓄的勇气突然无的放矢,我愣住,手中握着的剑似有千斤重。
“我不信。把你那位夜来天妃叫出来,涂云门那一世,她设计我的就算可以略过不计较,也还欠着烛龙离珠一条命。”
形势比人强,率众逼宫这招,从古至今都好使。
鲛女被从太华宫一路押到昆仑巅,身上竟还牢牢扎了一段捆仙索。东皇的态度非常明确,为了自保,他率先示好,干脆利落地放弃了这个曾经万般宠爱的女人。
可夜来告诉我的是,雾隐乾坤劫后,最后一轮雷网尚未收熄,始终盘踞昏迷不醒的临渊,却突然从玉珑台直蹿入天际,不知所踪。彼时的天劫惨烈万端,暴雪成团砸下,霹雳雷火在天穹里开裂,四下蔓延,斑驳的乌云汇聚,交织出奇诡的异象。众人忌惮雷火,没谁敢靠近玉珑台半步,事后要追也不知该往何处寻去。
他跑了,怎么可能?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脆弱得如同婴孩。何以偏偏在渡最后一轮天劫的紧要关头,迎万钧雷火而上,他会去哪儿呢?是不是……还活着?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就快要做父亲了。
持剑站在云雾重重之中,听见自己喉咙里抖得错乱的声音:“我不信……”
我不动,没人动。
眼前一片天昏地暗的模糊,甚至没察觉东皇正扶座而起,蠢蠢欲动。
孔雀俯身在耳边低语几句,便顺势将我手中虚虚提着的长剑抢过:“这剑,你也用不着了。去吧。”
惊梦乍醒。
一朵云被踩得漫天掉渣,我用尽此生最快速度,朝空琴山跌撞而去。
从云头摔进厚厚积雪里,一点也不觉疼痛。
旧日石洞门前,已是棠木成林。白衣清削的侧影,正俯身拈起一片翠叶。
我屏住呼吸,生怕那是个一触即碎的幻影。
无数片白莹莹的微光,在头顶延伸、交织,一天一地飘落下来。
他似有所感,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水墨般分明的眼眸,亮彻清醒。漆黑的眼底,映出了近在咫尺的梦。
“我在等你,带我回家。”
第七十六章 千秋岁
打仗这种事,有时候人越多,反而越打不起来。
昆仑神宫终究未被踏平。
听哥哥说,那天我走之后,娲皇携鸿钧老祖双双露面,欲将此事从中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