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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前我给你画的那张海疆图……”
“要看懂这张图,我起码还得问天再借五百年左右吧。”
彼端传来一息悠悠长叹:“你站在原地别动了,等我过去。”
然而这双贤伉俪对原地的理解,不出意外产生了点偏差。对幼棠而言,海底处处景致大同小异,差不多的方圆百八十里以内都算原地。临渊就算缩地成寸赶往玉琼川,要找到她总也还需耗上个把时辰,枯坐在光秃秃的沙地上空等岂不闷得慌。于是左顾右盼地,一步一挪,忽忽悠悠就晃荡到一处礁岩叠嶂的海沟。
奇怪的是,四周旁逸斜出的海牙藻丛里,散落着许多长短不一的薄纱。
捡起来一看,那纱料斑驳稀疏,经纬的纵横全部纠结错乱,像交织成一团乱麻的慌张,透着令人不安的诡异。薄纱上流转的月光森寒浸骨,这确实是海中最珍贵的织物——鲛绡。
沿着渐行渐窄的海沟甬道前行,岩壁上、枯藤间,四处都飘挂着残破不全的鲛绡残纱。招魂幡一样,随水流浮沉摆荡,像在装点一场盛大而令人心酸的葬仪。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凄凉嗓音,虽难掩几丝沙哑,仍带着如歌如吟的韵调,一时低泣嘤嘤,一时笑似银铃。
“我织的鲛绡漂不漂亮?还是白色吗?白色……是最干净的颜色……海底真黑啊……嘻嘻……我要织绡,用白色把这脏兮兮的破地方全部遮满……你说,像不像空琴山的雪?”
幼棠心头一惊,放轻步子,将身形藏在凸起的青岩后,朝黑沙翻涌的海沟探头望去——裂谷甬道的尽头,垒出座坟包状的小山,厚厚的苔痕纵横斑驳,几乎快同泥沙混为一色。饶是狐狸眼尖,也勉力分辨了好半天才认出,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石块,竟是当年娲皇用来修补坍毁泉眼的补天石。
封砌得纹丝不动的巨石裂缝中,延伸出一截尖钩倒刺遍布的麒麟脊,只比水蟒略细,脊骨末端,锁着一双伤痕累累的雪白裸足。锋利锁环几乎卡进皮肉深处,磨得皮开见骨。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翻卷开来,浸泡在咸涩海水里,已经腐烂溃脓,再无愈合的可能。
鲛绡水火不侵,可那双脚的主人,只一心一意将刚织出的薄纱扔得漫山遍野,却没顾上拿半片来包扎伤处。
幼棠捂住嘴,几乎不敢相信,那个被拴在泉眼旁神情癫狂的褴褛疯女,是东海最美丽的鲛人夜来。
旁边那个披挂满身破烂铠甲的,想必就是被东海逐出族中的司宵了。
“别织了!我求求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你抱一下他,睁开眼睛看一眼你儿子!”
“睁开眼?哈哈哈……你才疯了!你忘了吗?我的眼睛早就已经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不想看见……”
语声渐渐低微飘忽,撕心裂肺的压抑哭声又起。鲛女黯蓝的长发凌乱纠结,似疯长的海藻,将夜来一把嶙峋瘦骨缠裹其中,结成自缚的茧。
司宵怀中抱着个咿呀婴孩,手足无措:“夜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时失言……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许久都没有回音。海沟枯寂如墓,葬着两个虽生犹死的鲛人。
残破的白纱如殓尸布,无声飘拂,在为这场没有尽头的残酷惩罚,陪衬一场脏旧的雪。这雪和空琴山的苍茫浩荡,全无半点相似之处。
一团苍绿在暗处动了动,幼棠初时未曾在意,只以为是块遍布荇藻的石头,细看才发觉,那庞大身影,是始终沉默不言的龟丞太玄。
这大概是如今唯一肯不计前嫌,来泉眼探望这双鲛人的故旧。
太玄颤巍巍上前,伸手欲将襁褓中的婴孩接过,司宵抿着唇暗暗较劲,只是不肯撒手。
夜来背转过身,再次开口,带着心灰意冷的清醒平淡:“让太玄带他走吧。等他长大了,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有这样一对父母。”
司宵愣了愣,绷紧的胳膊松悬下来:“你真的,连抱一抱他都不肯?”
“……抱了又如何?明知留不住的,何必徒留牵念。”
她不肯和刚刚出世的孩子有任何亲昵,原是怕抱了,便舍不得。
夜来和司宵的孩子终究出生了。她曾说,这孩子是东海鲛族翘楚的后代,必将成为东海最优秀的鲛人,带领整个族群开创全新的未来。
而如今,东海最优秀的鲛族后代,降生在一处无人踏足的漆黑海沟内,没有期待、没有祝福,母亲身负重罪永陷囹圄,父亲因出卖族人而被流放驱逐。
太玄小心翼翼接过婴孩,托在臂弯,长长喟叹一声:“你们俩啊……”
夜来又开始机械地编织鲛绡。这么深的海底,是月光无法抵达之处。她采集每一束渺茫的幽光都至为艰难,因光束不纯,织出的绡纱凹凸不平纹理粗糙,可她似浑然不觉。
司宵蜷曲鱼尾,将整个上半身倒伏在沙地,朝太玄重重叩头:“太玄叔叔宽仁,小子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却不忍连累无辜稚儿……”话未竟,哽咽难以为继。
“人来人往,生生死死……老夫一把乌龟年纪,见得多了。日月几回换新天,百代君王不过是龙宫的过客,真正搭建起那座宫殿的,是我们这些世代侍奉皇家的水族啊!”
素来脾气温暾的太玄乎化身成怒火狂龟,中气十足又痛心疾首斥道:“命如蜉蝣,不值一提——这话我们自己说说,是自嘲,可你错就错在,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当人,拍拍脑袋就把族众送给外邦为奴为婢肆意践踏。要是开了这个口子,不管以后执掌海域的当权者是谁,还能有我们这些鱼虾龟蟹的活路吗?!”
司宵的头垂得很低:“我知道……这次只遭流放,而非赐死,已是托赖太玄叔叔力排众议网开一面……”
“那是看在过世鲛族老族长的面子上,若论起当年交情,你这浑小子都还没出世。行啦,孩子老夫带回东海好生教养,只是若想他平安长大,必须隐瞒其身世,你俩日后也不可再与他相认。”
司宵无话可答,唯有重重叩首。
太玄抱着幼鲛浮水远去,留下无动于衷的夜来和失魂落魄的司宵。
东皇禅位后,昆仑神宫内蓄纳的一众妻妾皆作鸟兽散。风波平定之后,这对曾经在龙宫万人之上呼风唤雨的鲛人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无人提起。临渊没有收回赐予夜来的一双腿脚,也没做任何伤害她的事。她已经得到了最公正的惩罚:双目已眇,永世被镇压在黄泉海底。
夜来一边撕扯着残破不全的薄纱,一边自言自语,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生离死别都与她无关。失去眼珠的眼窝深陷,是两个没有表情的黑洞,再也无法因哭泣而流淌出晶莹炫目的珍珠。
“你给了我一双腿脚,我只用来追你寻你……循你的足印,踏遍你走过的千山万水,却始终不能靠近,也无法触碰你的心……”
幼棠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离开。司宵一往情深的絮语仍从身后断续传来:“你还是很想他,对不对?没关系……我……我学他说话的声音给你听,一直陪着你,再也不离开你……”
……
这样也好。她的目盲,是不幸也是幸运。从此可以一直活在心中固执不醒的那个梦里,听司宵用鲛人灵巧无双的嗓子,模仿出她念念不忘的那个声音,把他当成“他”。
幼棠蹑手蹑脚游出海沟,转了好几个圈才远离那些被残破鲛绡挂出的“雪景”,心头不胜唏嘘。不知不觉就踩在一扇浅金尾鳍上,被滑得一个踉跄。惊却抬头,正对上双笑眯眯桃花潋滟的眸子:“又踩本座的尾巴?”
说罢伸臂将她拦腰揽入怀:“你怎么了?神不守舍的。”
趁他不觉,幼棠将手上还牢牢攥着的一小片鲛绡塞进袖子里,笑着应道:“没什么,只是迷路太久,有点累了。九川兄妹俩呢?”
“留在紫竹林闭门思过。司命老儿笔下素来无德,隔三岔五就有满怀愁怨的苦主前去闹场,我跟他商量了下,说好以后随时让九川和临安带着小患兽去他府上填肚子,这桩公案也就算圆满完结了。”
在玉琼川小住的日子里,听闻万年单身汉老龟丞在巡海时,捡回来一尾父母双亡的鲛族遗孤,聪明强壮,同太玄很是投缘,被收为义子养在膝下。幼棠便借着敬贺龟丞老来得子之喜,让临渊取出龙宫封存已久的祭司法杖相赐。她想,这大概是最合适的安排。
若无意外,当此子长成以后,将会继承他母亲的法袍,成为东海鲛族新一任的大祭司。不知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带领族人走向怎样的未来,能否亲手实现他那志大才疏的父亲,长久以来的夙愿呢?
大垂篇
白龙神夫妇是鲤国贵客,被安排下榻在内城最精致风雅的一处宫室。外庭还很有诚意地按江南园林造景,缀了亭台池阁。算算距鲤皇归位的大日子还有不足十天,幼棠闲来无事,便日日陪着姜夷在御园中给锦芙织鲛绡,缝制华美吉服。一边比着面前的池子,将大垂被涂九歌一趟趟踹下碧水寒潭的少年往事说来逗趣,嘻嘻哈哈欢快得很。
正说得热闹,忽闻一声娇叱,一个圆咕隆咚的白毛球便从她俩头顶划过一道圆弧,稳稳当当砸进了面前的池水中央。
大垂自从成亲后,竖了没两天的耳朵就再也不曾立起来过,看着低眉顺眼了不是一星半点。为配合这么副慈眉善目,便号称一心向佛,脖子上老挂着一包铁观音,没事还能捏两撮出来泡水喝,可谓内外兼修一举两得。
幼棠不失时机,直指池水中央对姜夷说:“快看,场景再现!就是这个样子,大垂的没出息一向发挥稳定,落水姿势千多年都没变过啊!”
接着又向池中载沉载浮的那团白绒球叹道:“你怎么得罪狼女了?惹得她发那么大脾气,霜满天可不是好糊弄的。”
这厮龇牙咧嘴从池子里爬上来:“此事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
大垂气喘吁吁,垂着肩头无比心灰:“我就怀着同道中人不耻下问的心,请教了她一个问题啊!不想答便罢了,至于嘛就把我一脚踹池子里?”
幼棠和姜夷面面相觑:“你问她什么了?”
“我问她,晚上要是睡不着,数羊有用吗?”
姜夷白他一眼:“可霜霜是狼啊!说你不活该都没人信。”
伸着懒腰从殿中踱步而出的临渊向来比较善于抓住重点,蹲在池边打量道:“那你究竟为什么睡不着?”
大垂瞟一眼垂首织绡的姜夷,支吾半天,声音比水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临渊顿时了然,拎着后领口就把落汤鸡“小舅子”从池水里提溜起来。
幼棠目瞪口呆,之前完全没察觉,他俩总是乌眼鸡似的关系竟不知何时融洽了许多。对于这一点,大垂解释为,男人嘛,成亲以后,总得有点不足为夫人道的小秘密,这就是牢不可破的交情基础。
一对难兄难弟勾肩搭背,朝庭院南边的海葡萄架下走去。
洋流却在此时变换了方向,将两人窃窃私语的话音卷到池边,一字不落漂进了夫人们的耳朵。
“实不相瞒,小弟我励精图治,早已掌握了九九八十一个藏私房钱的好地方。”
临渊嘶嘶吸气:“佩服佩服,那你还有什么好睡不着的?”
“地方是找好了,就差银子啊!”
“这就是你想不开了,守着会泣珠……呃,就算你不舍得让她哭吧,鲛人不还会织绡嘛,这几年海疆清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