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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脑子总算清明了,想起饲祖之前说的——要注意春秋刀双手双足有四个镯子,连成一套,能摆出“千峰万仞阵”。所以每人站好点,轮番补刀,先断他一肢,抢先坏了这个阵,胜算便有了半数。
但想起来也没用,悔也无用,互相推卸也无用,众人都是强弩之末,阵法已开,动一下,就要被那刀子割入血肉,痛入心脾。
一痛,就想起活着的好处了,还有命,有余地,不敢拼。
谁都不想做那出头鸟,只想着,来一个人身先士卒,以那人身躯为盾,挡在自己面前,才能让人放心,才有让人上前拼的勇气。
总要一个人冲在前面。
慷慨激昂的时候,抛头颅洒热血一句话的事,冷静下来,竟都畏缩不前,脑子里全是过去的走马观花,舍不得抛不下。众人皆沉默,饲祖却笑了:“叫你们要听话,结果都把我说的当耳旁风,害的不还是自己。”
这里数她最年少,修为最低,却用了一种包容无奈的眼神,大概是抗大事挑大梁次数多了,麻木了,成习惯了,“分明不是手足,却又不听喉舌号令,你们呀……”
她抬脚,用力踏下,一步一步走向了春秋刀,以身为锋,手握道法天规,斩向凶邪,身后是一道铺给他们的血路。
松良筹头上的血流到了眼睛里,瞳孔倒映出的那个赤色身影太浓烈,凝成了深黑。
他苦心经营拍行生意,对这种来财快的人不待见、也瞧不起,还曾笑骂:“那些个饲儿,都是被惯坏了!自抬身价,以为自己那条命金贵得上了天,不就是嘴皮子上下一碰吗?这是鹩哥鹦鹉做的事!等到战时,要么躲在人后,要么扑棱扑棱翅膀飞了!嗐,真是小人得财,偏叫我等卖命,六合堂也是偏颇了。”
那时骂得多爽快,自觉好处都让他人占了,苦水都淌在自己胸膛,怎么能不让人骂!
可是这时候狂风大作,血肉横飞,顶在最前头的,也是饲儿。
战了不知多久,拼了一条老命,最终得了个大难不死的下场,还活着的修士们心有余悸,回到松啼城后,松良筹便提议:“不如今夜就歇在此处吧,也防着春秋刀去而复返,封煞榜上的凶邪大多性情不定,如果分而居之,难保不会被半路伏击。”
饲祖已换上新衣,正梳着她那头长发,像是要将一切的伤累都从上面拭去,听了他的话,却道:“不了。”
松良筹怔愣,问道:“为何?”
她说:“有人等我回家呢。”
… …
夜色深了许些,拍行里热闹却有增无减,大鳄带着师弟们向师叔告辞,玄吟雾也望向法锈:“还准备在这儿坐到天亮?”
法锈饮完半盏茶:“嗯,回家。”
师徒两个才走到门口,法锈忽然往后一靠到玄吟雾身上,说:“走不动了。”
玄吟雾第一反应是她的脚伤,越是人多的地方,她越是不会把真正的原因宣之于口,只抛出个话头让你寻思,磨人得很。
他只能放下手中拎着的大小锦盒,说:“站好。”然后拄膝蹲下,将她裤腿的扎绳松开,没见到袜子,只瞧见一抹脚踝肌肤。他蹙了下眉,脱下半只鞋,才发现只有前半个脚掌套了袜子,伤口没有大碍,是袜子松紧没弄好,走着走着就掉下去了。
袜子滑到了脚底,总是踩在褶皱上,的确难受。玄吟雾看她站不稳,伸出一只手,给她握住扶着,另一只手握住袜边往上拎,心里想着回头要把袜口的松紧调一下。
等他把法锈的两只毛袜子都提回了原来位置,站起来时法锈又往后靠着他,没等他问她又什么毛病犯了,就若有所感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拍行门口旁边的一个男人。
他戴斗笠穿蓑衣,垂着眼,只像个普通寡淡的男人,由于断了一条腿,手上拄着一把长刀,风沙吹过时,腕子上有玉镯晃荡。
断腿、长刀、玉镯,春秋刀。
玄吟雾默不作声将右手锦盒都换到左手,空出的手心转出倥相诀,与之对峙。过了半柱香功夫,春秋刀忽然转了一下刀背,也不抬眼,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直到他消失在了人群中,玄吟雾才收了法诀,法锈也站直了,却叹气:“咬人的狗不露齿啊。”
叹完气,她就跟忘了这茬事一样,边走边说:“只灌了两碗茶,肚子还得填点踏实东西,回去想吃五香獐肉。”
玄吟雾没答应:“这都什么时辰了?回去喝完粥睡觉,晚上不能吃太油的。”
法锈其实不怎么执着,回到迁荷峰后,也困了,就更加不计较。玄吟雾熬了瘦肉粥给她,又备好了明儿的早饭,催她吃完赶紧睡。
玄吟雾心里是记着事的,先把毛袜子松紧弄合适了,然后捯饬了一下药膏,等法锈睡得沉了,才化作原形跳上床,从这头跑到了那头。绕着她转了一圈,用爪子先将她一只袖子撸了上去,看哪儿还有伤。
——比她那脚伤也好不到哪里去,纵一道横一道的,玄吟雾一点点给她敷药、涂揉,弄得整只爪子都沾了药味。
正涂到她肩膀上,法锈忽然转了下脸,然后有些迷怔睁眼,是个没睡醒的模样,但这已经够玄吟雾吓一跳的了,赶忙一矮下巴,搭在她肩膀上,闭眼装睡,耳朵贴着脑袋往后靠,摆出个入眠后的温顺姿态。
本想她这是夜里偶尔醒来,闭了眼很快就能再接着做梦,结果法锈非但没继续睡,过了一会,眼瞳还越发清醒了,一撇头瞧见肩窝上趴了只狐狸,伸手挠了挠他颈子上的绒毛,又顺着他的背上的皮毛顺了两下,玄吟雾暗暗咬着后槽牙不作声,只悄悄用后爪拨弄药膏,藏到了毛茸茸的大尾巴下面。
法锈又拨了一下他的耳朵,才撑着床沿起身,拿了个瓷杯去找水喝,边喝水边望月亮,单薄亵衣边角被风吹得打卷,看她那个背影,倒像是个怀才不遇的诗人。玄吟雾微微眯了眼睛看,不知道大晚上她又哪根筋不对劲,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见她喝完半杯水,摸摸又蹭蹭地去掀食盒,里头是备好的早饭,还带着点温。法锈先是端出来,切了一半葱饼,蘸酱啃了,灌了半杯水后,想了想,又把剩下的也扫荡干净了。
玄吟雾:“……”
你大半夜起来就为了这个?!
好不容易等她漱了口重新上榻,玄吟雾眯着眼偷看好一会,抬起爪子,用肉垫按了一下她的额头,确认她真睡了,才又匆匆忙忙把盖在尾巴下的药膏拿出来,继续涂抹她身上伤处。
对于玄吟雾来说,这个夜晚太累了,又要警惕法锈会不会被惊醒又要辨认她伤口该怎么用药,最后只在黎明时蜷起来休息了一会。清晨很快到来,法锈少见的没有赖床,披了那件“雪后枫”的衣裳,见桌上只有一瓶祛食丹,故作不解看向他:“嗯?”
玄吟雾面无表情:“没有早饭。”
法锈把手按在桌子上,居然还一本正经地批评他:“怎么能没有呢?”
玄吟雾为了表明昨晚他睡得很熟,没看到她偷吃,只能岔开话教训她:“你叫我一声师父,当然要学弟子做的事,难道不该是你早起操持生计么?”
“明白了,师父说的是穷孩子早当家,这个道理我知道。”法锈从外套的袖袋里抽出一沓子钱庄手券,放到了桌子上,微笑,“但是师父,对着这个说,我穷吗?”
玄吟雾:“……”
说不出口。
眼见狐狸拿着擀面杖去做花卷去了,法锈慢慢卷起袖子,闻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药入肌骨,便如盐粒浸入白水,那点清淡味道也了无踪迹,没有一丝别的味道。
她放下袖子,背着手去看自己的早饭,玄吟雾正将面团捏出个好看形状,法锈颇觉趣味地瞧了半天,忽然俯身嗅了嗅他的手,她低头低得太突然,玄吟雾没防备,差点一擀面杖就抽过去了,反应过来后怒道:“你坐好,不要捣乱!”
法锈哦了一声,直起身坐到旁边:“没什么,就看师父您洗了手没。”又露出个让人恨得牙痒的笑,“继续捏吧,爪子洗得挺干净的。”
这白露时节前后,晨风微醺,带丝丝凉意,橘金阳光铺了迁荷峰漫山遍野,混着面团和油葱香气,还有指尖的热气。
教人尝了就不忍放开。
毕竟这红尘路太长,长到说起长生途,都被压成了一个剪影。
☆、闭关
夏去秋来,最后一丝暑气早被埋没在阴雨绵绵中,山路难走,因此足有半月,法锈都不曾出过迁荷峰。
玄吟雾已至化形期,不必果腹不惧寒暑,一身深色法衣内封七十九个符咒,从春到冬一尘不染。但法锈是跟他反着来的,炼气期就不说了,上次去松啼城,买的全是华而不实的凡衣,“雪后枫”穿腻了,改穿“雨时萝”,青色儿完了又是蓝的“湖中岚”,个顶个的俊俏,也个顶个的不耐寒。
她也不像其他女修士,只偏好一种颜色,充其量款式不同,也让人容易辨认。每当她手握几件在身上比划的时候,那五颜六色绽得跟春花儿一样,晃得玄吟雾眼晕,不由问她:“你就没个最偏袒的颜色?”
法锈抬头看了他一眼:“这跟偏袒没关系,修仙讲究境界,穿衣也有境界。其一境界,就是一衣生花,把最单调的法衣穿得国色天香,譬如你;其二,叫群芳不压,无论什么鲜亮颜色都镇得住,譬如我。”
她挑中一件“山有荆”,把余下衣裳挂到一边,又笑:“我年轻,小姑娘,不像老人,就是要穿得活泼一点。”
这话听起来也没什么不对,但她那个语气,让玄吟雾很想抽她。
切了半天的菜,玄吟雾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为什么莫名闷气——她这是变着法儿说他年纪呢!
恨得他一刀剁在砧板上。
孽徒。
又过了数日,天总算放了晴,却也临近秋末,玄吟雾就在这边上换毛,趁着日光还在,他化了原形去晒太阳。卧下还没一会儿,法锈就跟着出来了,手里一个糕点罐子,边吃边凑到他旁边坐下。
玄吟雾没理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蓬松尾巴,好几次拍到她腿上,反应过来又拍向另一边。师徒俩晒了半天的太阳,相安无事,直到狐狸忽然觉得浑身上下冒刺儿,先以为是换毛期的错觉,半晌觉得不对,站起来抖了抖毛,又用爪子扒拉了一下,拍下几粒糖屑,立刻明白了,向法锈怒道:“你把手兜着吃!掉我一身渣。”
法锈嘴里还塞着糖糕,唔了一声,咽下后才道:“师父吃吗?”
“我换毛。”
“吃糖有助于脱毛呀,这就跟衣服一样,不先脱了怎么换?”法锈撮了一点糖霜,掂在手掌心,伸到狐狸面颊边,“来来,徒儿喂您。”
玄吟雾把脸一撇,不加理睬,但她另外那只手还在抓他颈上的一圈软毛,挠得他连连缩脖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探头到她指缝里,伸出舌头小小地舔了一口,随后赶忙立起耳朵转过头,多看一眼也不愿意。
只听到法锈在他身后笑了,刨根问底一般追问:“甜吗?”
狐狸梗着颈子不说话,只觉得那一点糖霜自舌尖蔓开,两排牙都粘了起来。
甜得有点齁了。
… …
直到夕阳西下,那一丝斜晖敌不过夜色悠凉,法锈才抱着糖罐子回了洞府。过了一会,玄吟雾从外面进来,手上多了一个东西,仔细一看,是个拇指大小的折纸,也是最低级的传信,掐个寻询诀印在上面,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