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往前倾了一些:“这个命令我可以给,但你要明白,求仙炼丹的是骆氏,饥荒是扼粮军的祸,把道人分化真伪两路的也是帝家。曲二,别把错全往道上揽呀。”
曲验秋听出法锈的责备之意,辩道:“我不是——师姐我没那个意思。只是道人与凡子求的不同,混在一起只会徒增冲突。得昌观更是目无朝纲,心无天下!”
法锈神色不动:“你说正道需心怀天下,我也告诉你,换个皇帝坐龙椅同样除不了根,千万年来,勤政者有之,昏聩者有之,盛康有之,乱世有之。天道分化三界,修为分成九层,锤炼强者为尊,迫使弱者铭耻,你扭转得了么?”
曲验秋还想反驳,却挑拣不出慷慨正气的词。
心怀天下。天下又是什么?
千百个人,千百颗心,嘴上都是天下,心里各有千秋,怀的根本不是同一样东西。
有人怀的是安身立命,有人怀的是宇宙洪荒。
鸿鹄翱翔,燕雀偷生。
它们头上的那片天是不同的,所以天下也不是同一个天下。
“我的天下……就是悲苦哀乐。”他声音细不可闻,抖得厉害,“但这也是很多人的天下,师姐你要做的我们做不到,我们只能拼命尽力活在很多人的天下,帮很多人活在他们的天下。”
妖修不会论道,曲验秋只能说着滚轱辘的话,竭力将心口剖出一道缝,让那些喷薄的火焰通过浅薄的词句沁出来。
法锈望着他,轻叹一声,避开话,转而问他:“你说把骆帝平安送回去,然后呢?”
“扶持明事理的皇子上位。”
法锈垂着眼皮俯视他:“你管着离兑宫的那几年,没灾没难,还搞得马马虎虎。干不下去就当甩手掌柜,把摊子扔给卫三,我看你跟人去斗心眼,没等朝堂从上到下刷洗一遍,你先被乌烟瘴气呛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曲验秋低着脸,法锈招手让他走近些,捏了捏他的肩:“你要真是那块料,师姐不拦你。曲二,你自己想清楚。”
法锈的手指覆在他肩上,隔着衣物都能察觉到其中蕴含庞大又深不可测的威能,曲验秋觉得自己一寸寸缩下去,孱弱得不堪一击。但最终他拉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干瘪的苦笑:“如果我想不清楚呢?”
“打断你的腿。”
妖修的脑瓜时常不灵光,曲验秋也搞不清这次是灵光一闪还是突然卡顿,直愣愣来了一句:“可师父不想你去叩天,师父也没打断你的腿啊。”
法锈:“……”
趁法锈没接上话,曲验秋赶紧添柴烧火:“——还有,我靠膀子,不靠脚,师姐你打断我的腿还不够。”
这大概是黄雀儿最勇敢的一刻了,语气铿锵,说完立刻视死如归地梗起脖子,期望师姐下手时能轻点。
但过去很久,他的手脚还完好无损在他身上,他抬头去瞅法锈,发现师姐也在默默看他。
“曲二。”法锈叫他,声音低沉且轻,“我是不放心你呀。”
曲验秋心尖尖一涩,气势突地就泄了,脊梁骨弯了一点,又软趴趴地跪坐在地上。
他突然就想起来,大师姐也曾是个耍小性的人,变着花样耍,耍到师父都没法治她。
可是曲验秋很久很久没见过她耍性子了。
好像听到她跟云莱宗主耍过,但仲砂其人,视甜言蜜语为毒蛇猛兽,想从她牙缝里抠出二两听上去还算舒心的话,比登天还难。
总而言之闹脾气在仲砂那里是行不通的,云莱宗主冷漠如山,一句:“作天作地,还想让人上赶着伺候啊?”直接把人气焰给拍灭了。
碰了钉子,天子也就垂头笑笑,不吱声了。
小性子是要别人嘘寒问暖捧手心的养着,师父走了后,就养不住了。她说出口的是对师弟临行密密缝的担忧,透着“你还是只雏鸟”的无奈。他大师姐贵为天子,还愿意腾出一块地方记挂扯后腿的,曲验秋忽然就想退步了。
他张了张口,几乎要脱口我听师姐的,这就回去闭关。
话到嘴边刹住,不知为什么,他说不下去。
连带着脑子都恍惚了一下。
这世间,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好比温柔乡,好比慈母线,让人流连忘返,让人消磨斗志。
英雄难过美人关,游子难逃慈母念。
是种在人心里的蛊,防不住躲不了,心甘情愿化为绕指柔。
任谁都会陷进……
——不,有人扛住了。
曲验秋浑身一颤,他大师姐扛住了。任何事,任何人,都没能阻挡她,孤勇,不悔,坚如磐石,骨子里却淌着万世不灭的烈焰。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令玄吟雾心仪的也是这样一个人。
曲验秋慢慢抬起了眼。
那一层眼帘慢得像是滑过了前半辈子的时间,河流,山川,陆陆续续浮现,人命秧子,七年灾荒,也映上了血红,无数双骨瘦如柴的手挤满他的心,挤出最后一丝止步不前。
斗鸡双目圆睁,发出最后的啼鸣,猛地冲撞在他心口,红冠点燃了他整颗心,舔舐他的血肉,炽热而灼烫。
他骤然一滞,火撑住了他的骨,化作熔浆的髓,再无法抽离。
像飞蛾扑火,夸父逐日,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的决心与誓愿,他尝到了,于是便再不甘心,他挣扎地向天空昂扬头颅,尽管知道永远不可能翱翔至云端的尽头。
欲翻云海,何惧狂澜。
曲验秋闷头叩倒,双臂撑地,额头重重磕下去,重到能听到锉骨的钝响。
“大师姐……”
他呵出的颤抖气流润湿了地板,却没有再挤出半个字。
言词穷尽,唯有一腔热血鲜明。
法锈闭了眼,同门弟子平常不需行这么庄重的礼,就算她是八荒家主也一样。
这是辞别礼。
相见时难别亦难,总归要隆重一点,世事无常,谁知是生离还是死别。
曲验秋行过礼,缓缓站起,原地默立了一会,随即扭头向门口走去,背影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直到他推开门,跨过门槛时又顿住,转身在门外掀袍跪下,又磕了一个头,抬脸时飘着声音道:“大师姐,这是给师父的。”
“愿师姐与师父……”
很突然的,一串合家欢乐的祈愿突然就从他舌底下滚了出来,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拿来凑数的,低低的,带着微末的暖,“四季平安四季春,岁岁年年长相见。”
他把心窝掏出来,也只有这么一点低微到尘土的平安喜乐。
法锈没有回话,她向后仰倒在床榻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出得极慢,像是耗尽了胸膛里最后一丝叹息,拖出了百年光阴,固执停留在烈日下的火泽台,毛头小雀挺着胸拜师奉茶,跪姿端正,垫在屁股下的脚趾头却在兴奋地互相磨蹭。
气息散尽,那年那朝,终究也挽留不住。
曲验秋身姿缓慢地站起,整理衣袍,每一个动作都很坚定郑重,像是撕裂了曾经的躯壳,青涩岁月的最后一丝留影终于灰飞烟灭,四翼黄雀完整地、毫无保留地张开了他一直蜷缩的羽翼,向着万丈峭壁,初露峥嵘。
笼子的最后一道锁打开,他无畏往前疾奔。
转身,振翅。
飞去了他的天下。
☆、禁道
骆帝七年末,八荒殿一道密令同时发向云莱、鸿渊、太朴、五蒙。当日,四大仙宗遵首座旨意,高举道统旗帜,兴师动众,数万门下弟子持令鱼贯而出,大肆肃清伪道。
一直以来“伪道”之争越演越烈,仙宗态度暧昧不明,底下偶有纠纷也被看作小打小闹,正是“龙王不言,虾蟹争霸”。这回四大仙宗猝不及防掀了窗纱,一出手就是直捣黄龙,毫无回旋之地,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有了仙宗作出的表率,一二三流宗门火速跟风附议。“伪道”的老窝得昌观前前后后被翻搅了十多遍,门口两侧的抱鼓石碎得不成样子,三人高的香炉坍塌,烟灰飘散一地。宗门弟子来去间,不时有面黄肌瘦的百姓在墙角缩头缩脑,对得昌观阔气又破败的景象指指点点,小孩也睁大眼睛瞧着,跃跃欲试,好似在看一只纸老虎被人抽了骨架,如今该是猴子霸占虎皮了。
曲验秋再次驻足得昌观门前时,几乎认不出这是盛极一时的朝堂道观。
他一身麻布青衫,头上裹了飘巾,是个像模像样的文人打扮。事实上他目前也是,当日与七百修士分道扬镳,便没再去得昌观,而是几经辗转投身贤臣门下,当起了门客。
道观虽破落,遮风挡雨的壳子还是在的,不少无家可归的百姓试探着挨近,竟是想鸠占鹊巢,在此处安个家。
门槛上斜斜靠着一人,披着烧了一半的道袍,披头散发,喘着粗气赶人,破铜嗓子带哭腔道:“你们看什么看!出去!滚出去!这是道观!”
他身后墙瓦凋朽,环堵萧然,趾高气扬的气劲被正道蹂躏散了,在他人眼中,与乞儿歇脚的破庙无甚区别。
曲验秋在人群后看了一会,忽然认出那是嘴吞鲸。
他愣了一下,拨开人群,上前握住嘴吞鲸的手臂想拉他起来,嘴吞鲸软绵绵把他推开。碰到他手臂的一刹间,曲验秋就知道他经脉断了,往下一探,丹田尽废。
嘴吞鲸瑟瑟发抖,上下嘴唇干燥起皮,因为说话而裂出道道殷红血痕,他木木地抬头看着,也不知道认没认出曲验秋,忽然就从嗓子眼里憋出话:“为什么?”
曲验秋不明所以与他对望。
“我,伪道,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领了帝家的几两银子就活该剁手吗?世上有那么多大奸大恶之人,正道不去杀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的麻烦?啊?为什么!”
说着他激动起来,乱甩着软绵无力的腿脚,像失了壳的蜗牛。
曲验秋口腔发干,他舔了舔嘴皮,没能说出话。
伪道没有干伤天害理的事,他们的本质,不过是一群被骆氏逼得去修仙混饱肚子,又因为贪图蝇头小利回来作威作福的半吊子。
他们中有人领了“香火俸禄”是慕虚荣,有的是接济亲眷,也有的与他一样,掰算成最划算的糠馒头,送给过不下去的人家吃。
耳边,嘴吞鲸还在喃喃:“为什么……”
不为什么。
众生共跨罗生门,乱刀之下,谁都没有免死金牌。
正在此时,突然道观门口聚拢的人群往两边散开,整齐的脚步声踏在砖石上,一众白衣的修士昂首阔步过来,腰间系着宗门腰牌,不知又轮到哪个门派的弟子又来摧残得昌观了。
这地方变作待宰的韭菜,一茬茬地割,被四面八方可劲儿折腾,记录修士名称的册子也翻烂了,漏网之鱼没一个逃得掉。
迄今,也只有两个名字被“特赦”,一个是不知所踪的仙师,有人说是六合堂带走了,她那几百童男女的债没欺负到宗门头上,宗门弟子犯不着为了她与六合堂怼上。
另一个就是曲二少爷。
太朴仙宗御剑高超,仗着速度快头一拨抵达得昌观,领头弟子眼界宽广,一见册子上“曲验秋”三个字,当机立断拿剑戳了个窟窿眼,当做没看见。后面弟子问起,一个爆栗子敲过去:“那是锈祖的亲师弟!一时贪玩记了名,现在早被带回去了,你那么能,去玉墟宗要去。”
新来的一队修士冷冰冰排开,曲验秋有些张皇地转身,他还没见过这阵势,他身后嘴吞鲸靠着门板,凄凉告饶:“爷爷们,没得砸了,都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