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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浪倒飞,白脸人从四面八方跳出与红脸人战成一团,每一次衣衫的褶皱纤毫毕现,龇牙露出的红龈清晰可见。
无论战况多么激烈,讲述的声音永远催人欲睡,令人舒舒服服置身事外、旁观胜负。
戏里人的动作,像是示范给看客的排演,慢悠悠的厮杀,顺着话本中绘声绘色的描述,横切、竖斩、翻转,地上无数人聚精会神地仰头看,拍掌叫好。
刀剑相割,筝埙齐鸣。
仿若一场社戏。
念白在风沙中隐晦不见,杜梨木连击拍成了快板,鹧鸪般干裂嘶哑,让人想起说书人舔着嘴唇的凶狠,伴随重锤击下:“叛道者,死!”
玄吟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浑身都在冒冷汗,那个红脸人透出强烈的熟悉感,随着那一声“死”,她手上的攻势停了,对面的白脸人们的动作也卡住,所有人都木僵在原地,好似皮影戏的师傅突然离开,将一匣子酣战的皮影人忘在灯火辉煌处。
顷刻,红脸人身上的颜料突然血一样融化,涓涓涌下,在黄土地上积了一滩。
见此变故,玄吟雾惊喊一声,发疯地赶过去,但红脸人化得太迅速,他无助地伸手一握,意外的攥住了什么东西,抽出来张开五指,是一块坚硬的石头,边角发酥,一摸碎屑就沙沙往下落。
寒风刀锋般穿胸过,他双膝一软,狠狠坠在地上。
惊醒时怀中是温暖的,法锈卧在他胸口,似乎察觉到他过快的心跳,闭着眼呓语似的问了句:“怎么了?”
玄吟雾一颗心咚咚撞个不停,抬手想搂住她的背,惊觉自己整只手都在发颤,他收手缓缓捏紧,披衣起身,靠坐在床头,沿着她的头皮,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她铺满半张席子的长发。
微凉的发丝在他指缝间游走,每每顺到发尾突然落空,都让他不可自抑背脊发凉。
“法锈。”他叫道。
法锈应了一声,没动。
玄吟雾注视她良久,道:“我们得谈谈。”
早在玄吟雾轮回前的那段时间,他们就为“以后”的事儿争执过,这一直是横跨在两人之间的薄冰,谁踩一脚,平滑的镜面就碎了,坚冰嶙峋,戳进人心口里去。
于是他们都默契地闭口不谈,能拖一天是一天,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心无旁骛的相缠上,不去提陈年的旧伤疤,好像早已忘掉它的存在。
但疤阴魂不散,仍是悬在心口上的利刃,吹毛断发,教人痛且慌。
法锈这回被他闹醒,没有脾气,似乎明白他想说什么,静了一会,默不作声地爬起来,捡了件外袍下床穿好。
系衣带的中途她忽然转头,慢吞吞地拖音:“师父……”两个字叫出了起承转合的好几个声,囊括众多弦外之意,但玄吟雾铁了心,近乎肃穆地望着她。
法锈与他对视片刻,手里潦草绑好带子,靠到旁边的一张贵妃榻上,低声道:“好,谈谈吧。”
☆、妥协
说是要谈谈,两人面对面对坐了半刻,没从牙缝里蹦出半个字。
屋角檐下的铁马被刮出一阵阵凄厉的风啸,今夜天色不好,四周弥漫着入秋的寒气,玄吟雾反复握拳又松开,在寒意漫上背脊前,终于开口:“你怎么想的?”
法锈手指扣住榻沿,没有避开问题,但说得很慢:“师父,我的一生中,只有叩天之战后的五十年是放空的,那时候我过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想管,想的只有一件事,你如果来拉我的手,就算仲砂叩天,我也跟你,与你走一世太平路。”
玄吟雾立即道:“但是——”
“我知道,你正陷于蝼蚁胎,没办法来到我面前。”法锈叹息,“我也没办法,天命就是这么错综,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仲砂,给了我一巴掌,让我没法那样朝生暮死地活下去了。”
玄吟雾沉默少许:“所以你选择走在她的道上?”
“反了,她一直跟随在我的道上,她愿为这条道路两度杀出八荒殿,也愿为这条道路抛头洒血。”法锈道,“而我,走在自己的道上。”
窗外风声忽急。
鹰翱长空,龙腾入海,她说:“是我劈开的,我总要把它走完。”
玄吟雾凝视她的眉眼,在她叩天之前,他也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那时的法锈还未尝大败,一飞冲天的勇气傲然是他不能挡的,他只能为她所要的“将来”妥协。
但谁都无法切身体会,他做下这个决定是多么艰难。
艰难到根本没想过有第二次。
忍住刀剐心头肉的绝望,他低声求道:“天道之威你已经见识过了,你这条路走不走得到头很难说,如果重蹈覆辙怎么办,你能不能……”
话没说完,已趋无声,更像是垂死挣扎。
法锈神情渐渐柔化,眉梢眼角都好似染上岁月安详的暖光,她凑上前,抬手贴上玄吟雾的脸侧,说:“在你之前,法家第二位家主法迢遥,也这样劝过我,他说我敌不过无垠,但可以吊在光阴的后面慢慢耗,一直活下去。”
顿了顿,法锈续道:“活到足够长,活到足够老……直到任何人都不再知道我的故事,留我独自咀嚼。只是当他们问起我的曾经,我该说什么呢……”
她盯着他的眼睛,重复问道——
“师父,你说我该说什么呢?”
玄吟雾心中微怔。
“我说,我曾经是万人之上的道中天子,主掌八荒殿,压制六合堂,自知事起,我就要走一条深埋在我骨血中的路,为此,师门朋友为我所累,零零散散,但还有跟着我的,信我能将磐石踏平,信我拼尽一生坚定不移。”
玄吟雾心口被什么压住了,空气有些涩。
她又问:“师父,你还记不记得曲验秋?——其实曲二本可以不死的,有我在,他那条命能长到天荒地老。所以他的死是我默许,为什么?因为他走在他的道上,一去不返,做的是跟我一样的事,我找不出理由拦他,我也拦不住我自己。”
法锈的声音低沉下来:“现在,师父,你要我功成身退,不,应该是半途而废。我当然可以打退堂鼓,至于那些追随我的人,我也不小气,反正我有的是钱财权势,安然坐拥白玉天回旋廊,豪气万丈地补偿他们,给他们奉上直上青云的助力、衣食无忧的下半辈、还有一个为众生苟且偷生的我。”
玄吟雾要去握她的手:“法锈……”
法锈摆手,止住他的话:“平心而论,这样的好日子过得舒服,不用处心积虑,不用日夜煎熬,真好啊。”
“法锈!”
“只是——”
法锈漠然而凄厉,“若是千万年后我终敌不过岁月,那我该庆幸自己没有轮回。”
玄吟雾愣住:“……什么?”
“不然冥冥之中与曲验秋相逢,他要是问我,大师姐你原来是这样的人啊,那当初为什么没拦我呢?我该怎么说?我应该拦他的对不对?我对他说那时就该把你的腿打断,因为这条道,我放弃了,也应该劝说别人放弃的。”
她语速愈疾,“还有仲砂,我早该让她死在二次叩天那天,不,还要更久远一点,在她与我共逃离八荒殿时,我就该把她从辇车上推下去。”
“对,我还要回到万锁磐石那里,用铁水封铸法家血亲的坟冢,我要将所有的锁孔堵死,叫他们永世不得发声,让他们的火,再烧不到我半分!”
说到此处,寂静发慌,法锈喘了一口气,笑了:“至少我如果这么做了,他们会少恨我一点。不会等到我与你归隐,总是夜半三更从梦中惊醒,披头散发,貌若癫狂,说师父,看哪,他们都在盯着我呢!”
她神情认真,认真到像是真的预见到那一幕。
“是吧师父,大家一起放弃,一起背叛,让白死的人白死,就分不出孰优孰劣了。”
玄吟雾听着这一字一句,仿若坠入无底深渊,手指轻微震颤。
屋内沉寂片刻。
法锈轻轻说:“很卑劣对不对?”
她笑起来,木然拍着自己的脸:“我没脸说。”
厢房空旷,她身体前倾,每一个字都从心肺中抠出:“我没这个脸啊,师父。”
秋风瑟瑟,屋外似有弟子巡逻经过,脚步细碎悄声,提铃而走。
铃声响脆一二下,法锈的声音轻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是为定数,也是变数。我身负捭阖不世功,于八荒法家来说是‘将来’的期冀,我不能将之压住,变作亘古的绝望。”
与宏图霸业无关,与千古传唱无关,这是她一生恒久追求且必须去做的事,漫漫长途中埋过前四十八代天子的血肉、永无将来的劫难,与无垠之道的压迫。
一旦放弃,烈火覆灭,她就只空余皮囊。
玄吟雾只觉得换不上气,那些痛伴着肝脏搅成的血泥,一齐涌上口鼻,这间屋子令人窒息,他猛地站起往门外大步走去,用力推开大门,身后几道珠帘乱跳。
寒风呼啸灌进来,落叶飞卷,黑夜无边。
巡逻的弟子走远了,但屋外意外的有人驻足。
一道身影静默地杵在那里,厚重的宗主外袍压住了纱衣,狂风而过,没有掀起半片衣角。
云莱宗主,仲砂。
她垂着眼皮,目光一直停留在足前三尺处,像个不问世事的旁观者,玄吟雾慢慢踱步她身边,她也没有抬头看过来。
“我劝不动她了,是么?”玄吟雾似求证又在否定,“是么?”
仲砂望着自己的脚下许久:“为什么要劝。”转头定定瞥向他,眼锋如刀,“你心仪的,不就是这样一个求仁得仁的法锈么?”
山峦无声。
玄吟雾沉默钉在那里,半晌,突然转身跨回屋内,猛一甩袖阖上漆木的厚门,他匆匆走向法锈,甚至不愿多耗费时间绕开屏风,他推开一切阻拦在道上的物件,四季彩画撞碎在坚硬的地面上,五颜六色的珠子滚得杂乱放肆。
像是是脚踩刀山火海,归心似箭地走向她。
法锈半靠在贵妃榻上,无声看他走来。
玄吟雾掀袍坐在她身侧,忽然就安静了。他注视法锈良久,指尖慢慢伸手抚上她的鬓发,向后陷入柔软的发间,然后靠过来抵着她的额头,温热的呼吸扫在彼此的脸颊上。
凄风苦雨在屋角的铁马中呼啸,四面八方寒气逼人,只有肌肤相贴处温暖犹存,玄吟雾低头去碰法锈的嘴唇,单薄湿润,贴上的那一刻,泛起一丝打动人心的微红。
唇齿相依,愈加交缠。
面对逐渐疯狂的亲吻,法锈双肩轻收,往后退了一下。
她只退了小半寸,后背就抵在椅背上,玄吟雾没有放开她,覆住她撑在金座上的手,伸入指缝,牢牢扣住。
烛火摇曳,爆出灯花。
管它什么爱与死纠缠不休,今夕,只醉在这片刻欢愉。
……
玉墟宗朝南八十里开外,有一处二层楼的茶馆,雕花大门窄且低,门前只站一个伙计,不接待散客,流水般的马车驶到门前,伸出各式的鞋履,伙计麻利地搬脚凳,以供客人拾阶而下。
卫留贤在伙计毕恭毕敬的询问中报出了“西窗”的馥舍名,刚上楼梯,狭窄的步道中古调悠扬,歌女顺着调子婉转而和。
他置若罔闻穿过过道,走到左侧尽头的舍间,门隙微开,梨木门上梨花簇成“西窗”的字样。他推门走入,香炉静静焚香,正对窗的地方挂着一块垂地的麻绢幕布,幕布后面灵秀的聋哑小童正在击着鼓低哼着小调,映出一个模糊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