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甚至连电话信号也没有了。不管再拨打什么号码,听筒里再没传来半点声音。
也许那通电话也和“飞将军”一样,是自己对自己开了个玩笑。
海泠守着电话机,听着外面的风声渐止,雨声渐弱。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又看见了“飞将军”。他高大得像个神灵,手中长剑凌空劈斩,四周的黑暗像碎布一样纷纷落下。
然后天就亮了。
天亮后,台风走了,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来的时候,海泠正灰头土脸地收拾房子。图书馆大体上没事,但二楼掉了两扇窗,砸了三个大书架,三楼的屋顶也飞走一块——还好不是藏书阁顶上那一块。
(海泠说,不过现在想想,应该是“可惜不是藏书阁顶上那一块”)
照房子当时的损坏程度,是可以跟镇政府打报告,申请维修的。但那时候台风刚走,镇子半数以上的公共设施都坏了,所有的人力物力都在集中抢修更重要的建筑设施。图书馆平时几乎没什么客人,镇上读书的风气比高原的氧气更稀薄,所以海泠也很理解老镇长接自己电话时的为难,她也觉得先修好民宅和学校比较重要。
所以她就自己动手,收拾残骸,拖地擦窗,抹干书架,开窗通风……她找了个小簸箕,把那些烂木头碎瓦片一趟一趟地运到屋外,连午饭都没顾上吃;衬衣湿了又干,一身汗味,难受得要命。
海泠说,老话讲得好,越是狼狈的时候,越容易发生重要的事。
我说老话没这么讲的;海泠说我是老人,我讲的话就是老话。
好吧。
所以按照老话讲的,在海泠狼狈,难堪,脏兮兮,臭烘烘的时候,那个人来了,从天而降。
字面意思上的从天而降。
当时快是傍晚,海泠运完了最后一簸箕废料,正站在水还没干的一楼大厅里,看着被泡得发黑的书架腿,担心它们会不会长蘑菇。
然后她听到头顶上传来“咚”一声巨响,震得天花板上泡胀了的墙皮都纷纷扬扬落下。
能把天花板的墙皮震下来,这是多大的动静?
海泠在原地呆站了一秒,立刻把簸箕一扔,撒腿冲上三楼去。
——她看到窗下站着一个男人,陌生男人。
那个人逆光站着,个子高得挡住了窗口西斜的太阳。
他穿了件连帽夹克衫,帽兜宽大,把他的脑袋整个罩住了;但帽檐的阴影并没有成功藏匿起他的脸,反而让他的五官线条更加鲜明——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唇下有一片淡淡的胡茬。
额上落着的刘海是金褐色的——这位访客想必不是本地人。
对方也发现海泠了。他摘掉头上的帽兜,露出一双蓝绿色的眼睛。
“你是谁?”吐字清晰,发音标准的汉语——他问她的。
海泠抬起头,看到他头上的屋顶缺了一块——就是被昨晚的台风掀飞的那块;他脚下散着一地墙灰——和他肩上,帽兜上,翻毛工装鞋上蹭着的一样的灰。
被从天而降的陌生人站在自家房子里理直气壮地问是谁——在海泠当时尚只有18年的人生阅历中,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
她本来还有些害怕,被这么一问,脾气立刻就上来了。海泠脖子一梗,抬头挺胸说,这是我家(的图书馆),你才是谁。
陌生人的视线只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或许还不到半秒,然后飞快地转向走廊尽头,那里有两扇紧闭的乌木大门。
海泠说,当时她有种感觉,那个人望着那两扇门的时候,似乎有许多影子从他眼中奔跑而过,就像鸟群的投影掠过湖面。
陌生人没有解释,也没有回答,他直接迈开步子朝藏书阁走去;海泠愣了一愣,立刻上前把他拦下。
虽然她站在他面前,个头还不到他的肩膀。
陌生人停住了,低头朝她一望,像熊望着兔子。
他开口说了第二句话——“这里不是图书馆?我要看书”。
海泠的脾气更大了。她捋开额头汗湿的刘海,把双手往腰上一插:“今天停业整顿,改天再来。”
陌生人问,改天是哪天。海泠朝屋顶的破洞一瞪眼:“哪天修好房子,哪天再开门。”
陌生人皱了皱眉,然后嘴角一斜。他笑得很好看,但并不令人愉快。
他说,那我帮你修房子,你先出去一会儿,半小时后再回来。
他又补充了一句——“放心,门上的锁我打不开”。
海泠顺着他的视线,看见那把黑沉的铁锁挂在乌木门的正中间,稳如秤砣。
我说你就真的出门了?海泠说是啊,我出门去找人啊。
她当然不会真的把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留在房子里。一从三楼下来,她马上跑到大厅给姑姑打电话。然而姑姑不在家,海泠也不想花时间跟八岁的表弟解释,就让他照顾好奶奶,然后挂了电话出门去。
她还把大门从外面锁上了,不管能不能锁住里面那个,总之尽人事听天命。
这镇子非常小,小到每个人都互相认识,随便来个陌生人,立刻显眼得像一群麻雀里的鸽子——更不用说还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海泠想这个人大概是在台风夜来的,所以才没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而现在,整个镇子都忙着灾后重建,她一时也想不到能找谁帮忙。
她还不敢走太远,不然到时候一回头,怕是早就人去楼空。
夏末秋初的那天傍晚,海泠在图书馆前的小马路上左左右右地跑,眼前只有新生的蚊子在飞来飞去;她又看看时间,自己出门已经快有十分钟了。
她想要不先回去吧,总得有个人守着——而且大厅里有电话,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就打电话。
海泠刚打定主意准备回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串清脆又响亮的自行车铃声。她转过身,看到镇上的邮递员骑着一辆凤凰28大杠朝这边过来。
小伙子看到海泠站在路边,一个刹车在她面前停下了,然后咧嘴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海泠说你干完活了?他说是啊,下班了,正要回去交车。
这一刻,在海泠眼中,邮递员的墨绿色制服,威武得就像军装。
海泠带着邮递员小哥一起回到图书馆的时候,大门的锁还是好的,来路不明的外国人却已经不见了。他们把每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图书馆里再找不到第三个人。
这还不止。
一楼大厅的积水退了个干净,一颗沙子都没留下;二楼的书架也整齐地立在那里,坏的断的裂的部分全被修好——连发黑的水渍都不知怎么的不见了。
海泠跑到三楼,头上的屋顶完好无损;仔细看的话,倒是能看到修补的痕迹——但她才离开了不到半小时,这是怎么补上的?
邮递员小哥眨巴着眼睛四处张望,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上来图书馆三楼。海泠说真不好意思,刚才真的有个外国人,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邮递员小哥说,哟,那扇门真漂亮,屋子里放的是啥宝贝吗?
海泠一愣,一时没明白过来。她顺着邮递员的视线往前一看——走廊尽头,两扇乌木大门簇新油亮。
门板上似乎还雕着什么图案,线条错综繁复,走刀行云流水;整个画面镶金嵌贝,精妙绝伦。
海泠想到了什么,大步走上前去。
那是一幅“姜子牙登台封神”。
邮递员又说了些什么,海泠全不记得了。她耳边似乎又响起隆隆雷声,一道闪电落下,眼前和脑中白茫茫一片。
她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外面的天空下,炊烟四起,暮色渐沉,远远近近的民宅里亮起灯火,就像以往任何一个寻常的傍晚。
这样的傍晚她看了18年。
海泠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她看到窗台上摆着一个小东西,就过去把它拿起来。那是一只一指长的木雕小乌鸦,翅膀收拢,刻痕刀印都是新的,随意又粗糙,像个随手雕来的玩意。
但它用的木料是旧的。海泠把鼻子凑近了闻闻——一股湿漉漉的潮味,和图书馆被打湿的房梁一样的味道。
我说,木头乌鸦?就是家里书架上那只小东西?
海泠点点头说,对,就是家里书架上那只小东西。
☆、陌生人
海泠更小一些,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曾经在打酱油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老爷爷——浑身脏臭,满脸带笑,他站在路边大树下,问她车站怎么走。
海泠提着酱油瓶子给他指了路。他对她说,这里以后会有很多人离开,也会有很多人到来,这镇子还会热闹很久的。
从那时起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海泠都以为老爷爷这话说的是镇上的人。她想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那时候,大家都说国家的大门打开了,外面的人能进来,里面的人也能出去。于是镇上有很多人走了,去了四面八方——比如她爸爸;又有很多人来了,来自四面八方——
比如那个金发碧眼,来路不明的外国人。
台风离境后的下午六点,海泠站在三楼藏书阁前,感觉脑内又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
半小时前,她头上的屋顶还是漏的。
她面前的门板还是秃的。
刚刚她悄悄摸过大门上的木雕了,每一刀都是真的。
现在,她对着邮递员小哥,把那个人来时的情景讲了一遍又一遍,磕磕巴巴没头没脑,讲了半天也没理出个起因经过来。
最后小哥说,你是不是该检查一下,书少没少?
海泠冷静下来了:对,这才是要紧事。
她马上跑去一楼,打开柜子,把馆内的藏书清单拿出来。小哥留下来帮着她一起点数核对,两人忙了三个多小时,总算把书目大致对完。
一本都没少。
那个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中间就帮忙修了修房子?
小哥说,这是位富有国际主义精神的外国友人吧。
海泠不这么想。
那个人想看的书,多半不是外面这些。
三楼那些书的清单她也有。
海泠向小哥道了谢又道了歉,把自己带来的零食全给他了。小哥说你还不下班吗?海泠说,我再收拾收拾就回去,反正我家也很近,走一会儿就到。
说这话的时候她看了看外面。晚上九点,天已经全黑了,远近有几盏路灯稀稀落落地亮起,像在夜里划着的火柴。
小哥回去后,海泠马上打开柜子寻找那份书目单。她记得自己把它放在某个文件柜里,但她打开一个又一个柜子,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爬高摸低地找了半小时,毫无所获。
她记忆中的那一格是空的,只落了薄薄一层灰。
海泠叹了口气,揉揉开始抽痛的胃,想起自己从下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她想要不今晚就先回去吧,明天白天再说。
柜门合上的刹那,她的余光一瞥,看到最上面的格子深处有个小小的暗门。
这口柜子有一人多高,海泠搬来凳子踩着才够到最上面的一格。她小心地伸手摸着暗门,移开,探头进去一看——里面是个夹层。
夹层里放着一个木箱,一臂长,两臂宽,满是灰尘,箱子外面包捆的皮绳都绷断了好几处。
海泠试着用手抬了抬箱子——不轻不重,但里面似乎是满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她把箱子从暗格里拿出来,放在桌上。灯光下,箱子积年的落灰厚得像层绒布。海泠随手擦了两下,杉木箱子的本色隐约露了出来,角上还有一张泛黄的名牌。
上面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