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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泠桌上的书本突然“哗啦啦”地翻动,空白的书页上出现一行小字——“他知道了,他要骂我了”。
J走进大厅,反手锁上门。
他说给你添了这么久的麻烦,真是对不起。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沉落,像被撒进茶水里的糖粒。
J说,谢谢你。
书上的字消失了,纸面恢复空白,又恢复成原来的书页。
紧接着,J面前的空气出现一阵扭曲的波动,一只洁白的鸽子拍着翅膀,从波动的裂缝里飞了出来。
鸽子绕着J飞了一小圈,然后在他肩上停下。它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麻烦,虽然你有时候实在是太气人。
J又说了一次,谢谢你。
鸽子“咕咕”叫了两声,低头用脑袋蹭了蹭他,然后拍着翅膀飞到海泠面前,在桌上落下。
它朝海泠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对J说,作为旅行的终点,我会在这儿看着你。
J说,你也觉得这一次我能成功吗?
鸽子说,我想这总比炼成贤者之石容易些。
J笑了。
——这一瞬间,海泠突然有些怀疑,哪一边的故事才是真实的。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转眼又熄灭了。
J转过头,用蓝眼睛看着她。她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迎上他的视线。
海泠说,我该怎么做?
J说,给你创造的神灵取一个名字,然后写下来。
他说,名字蕴含着力量,也能凝聚起力量——所以你要好好考虑。
他又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心脏。
J说,你要创造的神灵,必须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能把我和贤者之石一起毁灭。
——我说,那你真的创造出来了?
海泠缓慢地笑了笑说,我当然做不到。
她说,就算他说我有旧日神的血统,但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凡人。
☆、守护神
海泠上楼去找笔墨纸砚了。
其实用钢笔在白纸上写; 大概也是可以的。但她对楼下的人说; 用毛笔她才能集中起精神。
J点点头。他说不用太麻烦。
海泠想,怎么可以不麻烦。
——不麻烦,她怎么拖延时间?
上楼后; 海泠打开三楼书库的门——现在这间屋子; 从里到外,从门窗桌椅到地板书架,完完全全都是新的。里面的书也是,她甚至一本都没看过。
她儿时对这屋子的那点想象和执念; 就像气球里的气一样,早在第一次开门的那一刻,就“噗吱——”地漏光了。所以就算这整撞房子将来会交给别人; 她也没有什么不平的。
海泠扫了一眼屋里的柜子架子,从最近的一口书柜开始,慢慢地找。她希望这屋子再大一些,柜子再多一些; 能让她找到天黑。
能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来想清楚; 她到底该做什么。
她从J和幸运神那里听到了两个故事,殊途同归;不管过去是神灵抑或舞娘; 如今那个美丽的女人,都成了她爱人心中的一块顽石。
炼金术师因为她而永生,又因为她而决意放弃永生——海泠觉得,这与她真正的身份没有关系。
我说,那你就不准备弄清楚了?
海泠说; 弄清楚又怎样,能让他放弃寻死的念头吗?
海泠拉开一格抽屉,一套笔墨砚台被规规整整地收在里面。
她不禁扫兴地“啧”了一声。
又拉开一格抽屉后,宣纸也找到了,干净又平整地叠放在一起;她没有拖延的理由了。
海泠端着纸笔下楼,看到J站在大厅中间。他抬头望她,眼神热切又温柔。也许在千年以前,他也是这样望着他的妻子的。
J说,都找到了?
海泠说,嗯。
她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用热水化开笔,然后铺纸,研墨。J就站在旁边,帮她用镇纸压好边角,一遍遍地扫掉纸面上不存在的灰尘。
海泠低头看着笔尖说,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从哪儿来。
J说,我的家乡早就不在了——战火,洪水,地震……甚至那种语言都消失了。
他说时间以千年为单位流逝的时候,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足够发生很多事,但不足以让他忘记她。
不管她是神灵还是舞娘,是牧羊女,卖花女,还是商人的女儿,学者的女儿……他爱的是他眼中的她。
毛笔沥干了,海泠蘸笔试了试墨——稍微淡了些,她又动手磨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刚开始认字的时候,妈妈就要她挺直背拿稳笔,把学会的字端端正正写在纸上;小孩子的指头没力气,那至少把笔画写正,写直。
妈妈说,练字练的是品格和心性,不说一定字如其人,但字如其性还是有那么几分的。
直到现在,海泠每次拿起笔的时候,也会想到这些话。大家都说她有一手俊秀飘逸的好字;但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练出妈妈说的“品格和心性”。
海泠又抬头看他。
她说,我第一次问你,你的愿望是什么的时候,你告诉我说——“想在梦境之外的地方,也能见到她”。
J点了点头。
海泠提着笔,蘸墨,悬在纸上;好像握着一柄按而不发的宝剑。
她闭上眼睛,眼前和脑中都是一片黑暗。然后有光缓缓亮起,仿佛有人笼着一支蜡烛,从黑暗中走出来了。
海泠看不见人,只看到了一片剪影。
她有着纤扬的曲线,柔软的发丝,她脖颈背脊腰身的线条流畅得像一尾鱼。
海泠说,是你?
影子没有说话。
海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影子张开嘴,唇瓣撅起,合上,然后她抿嘴浅浅地笑,消失在昏黄摇曳的光芒里。
海泠突然明白了。
——不管那个女人过去是不是神灵,当她被一个人热烈地爱上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他一人的神。
海泠睁开眼睛,笔尖上有一滴墨汁正要落下。
她飞快地落笔一点,手势飞扬转折,就像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她的守护神用长剑为她破开黑暗。
最后一笔收尽,她写下的那两个字绽裂出澄净的光芒,然后腾空而起,像两轮燃烧着的太阳。
她面前的男人身上落满辉光。他虔诚地闭着眼睛,右手紧紧贴合心脏。
他仰着头流下泪来。
太阳升到顶空的时候,海泠已经看不清他的身形了。但她突然感觉有人走向她——
然后,她被用力地拥抱,就像落进被阳光晒暖的湖水里。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这个男人。
我说,然后呢?
海泠说我有点累,下次再给你讲。
我看了看时间,确实快到傍晚了。
海泠又转头看了看窗外,她说我有点想你爷爷。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所以我也没见过爷爷。但海泠口中的“小高”,是个快活的年轻人,所以我想,他就算老了,也是个快活的老头。
怪不得海泠会喜欢他。
海泠转过来看我说,我也有点想吃米花糖。
……哦。
我站起来说,那我给你去买——不过你只能吃一点,不能多吃,吃完还得把包装藏起来,不然护士要骂我了。
海泠笑眯起眼,用没插着针头的那只手,对我做了个“OK”的手势。
我就把海泠的病床放低,让她躺着休息,然后出门给她买米花糖去了。
但那天,整条街的米花糖突然都不见了。穿过半个城区,一直跑到第五家超市,我才找到世界上最后一包米花糖。
芝麻味的,海泠似乎不喜欢,但也没得挑了。
我带着米花糖回去的时候,病房里只亮了一盏小灯,输液袋也撤了。海泠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就像她形容她奶奶那样,“好像被埋在床里”。
我过去叫了她一声,海泠没有应我。
我又叫了她,她轻轻“唔”了一声。
我说,奶奶。
海泠眯着眼说,啊?
我想告诉她,我把米花糖买来了,但话要出口的时候,舌尖好像被黏住,说不了话。
我走到她床边,把米花糖放在她床头,然后伏下/身,叫她,奶奶。
海泠说,嗯。
我说,我爱你。
海泠闭着眼睛,嘴角一勾,“哼哼哼”地笑了。
她说,我知道啦。
那之后的一周,海泠的情况突然变糟了。妈妈和我去医院的时候,爸爸已经签了单子,正在手术室外等着。
他和妈妈说,情况不太好,医生已经让做心理准备了。妈妈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我转头看到窗外,火烧云那么红,那么艳,就像一只燃烧的凤凰。
就像是从天顶上飞落下来的。
我突然脱口而出,她不会有事的,肯定能回来。
海泠的手术成功了。医生说,几乎是最后一瞬间,突然就好了。他又跟爸爸说了什么,我反正听不懂,我只知道海泠又能躺在床上给我讲故事了。
海泠又和我讲了她和爷爷的一些事,她教书时和学生的一些事,就是不再提那个外国人。我旁敲侧击也好,单刀直入也好,每次提起J,海泠就打个呵欠说,我累了,然后闭上眼睛,不再理我。
又过了半年,我没有奶奶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来了。
她的告别仪式来了很多人,除了家里远远近近的亲戚,还有老家的街坊,还有许多她的学生。
去老房子收拾遗物的时候,我找到了她找了半辈子也没找到的镇纸,也许是那只小猴子还回来的。我还找到她和小高的结婚照,两个人头碰头靠在一起,笑得有点害羞。
我想,他们现在搞不好正在一起吃爆米花。
我突然想起海泠说的那个木乌鸦——小的时候,我见过好几次,就在她的书架上。我立刻去找,然而海泠的三个书架上都没有,柜子上也没有,抽屉里也没有。
难道又是被谁藏起来了?
我拉开最后一个抽屉,看到里面有只铁皮盒子,打开,盒子里是一叠老照片。
爸爸出生的照片,一家三口团团坐的照片,爸爸毕业典礼的照片,爸爸妈妈的照片,我的照片……还有家里四个人正正经经的全家福。
照片底下有一个小小的纸口袋,我拿起来——稍微有点沉。
口袋是贴好的,我想了想,把封口撕了。
“啪嗒”一声,掉出来一小段木块。
我捡起来一看——是一只木雕凤凰。
木质很旧,刀工也很粗糙,和我削铅笔的水平差不多。我是从扇子似的尾羽上认出这是凤凰的。
纸袋里还有什么东西,捏着有些硬。我把袋子往手上一倒——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比之前的那些都要老。
照片上,18岁的海泠站在恢弘的皇城大门前,咧着牙“嘿嘿”地笑,有点可爱,还有点傻气。她在照片上看起来又瘦又小,但是腰杆挺得笔直,和她的字一样。
她旁边站着一个高瘦的外国人。
老照片已经看不清颜色了,但他的眼睛明亮得像晨星。
我看了一会儿,把照片重新放进纸袋里。
盒子最底下,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打开之后,我看到一句话,工整端庄的簪花小楷。
我突然知道她最后创造的那位神灵的名字了。
那两个字就写在纸条上。
后面紧跟着一句话——保佑吾孙健康平安。
她创造的那位神灵,最后成了我的守护神。
我也明白,海泠说的“我只是个凡人”的意思了。
她只是个凡人,凡人最大的渴求是幸福。她没有能毁坏贤者之石,或是杀死谁的力量,但她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