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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止,门内走出一个青衫束发的男子。他温和一笑:“是静娘吧。”他的声音很静,很清澈,没有一丝波澜。
他闭着眼,微微摸索着走下台阶,迎我进去。
天,他是个盲人。
我不由多看他几眼,清瘦的轮廓,横扫入鬓的眉……又是个美男子,但,决不是模糊影象里的那个人。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静娘与他之间不曾有纠缠的往事。
竹屋内四面通风,竹几上是一张焦尾琴,香炉里青烟袅袅。我与芜夜静静对坐。
他嘴角牵出微笑,手腕微抬,修长的十指轻轻拨弄琴弦。这一瞬,似乎有一缕遥远陌生的风拂过心头,那琢磨不透的感觉,隐隐透着深郁的哀伤。铮铮琴音仿佛最温柔的呼唤,叫人几欲落泪。
一曲终了。
他双手抚过琴身,仿佛抚过自己爱人的额头,那样深情与陶醉。
“这……是什么曲子?”
“这是你作的《》,不记得了么。”
我悲伤地摇头。这才想起他看不见我,于是说:“她们说我病了一场,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们说我们是旧识,我却也不记得了。”
芜夜陷入沉默。他的双手一旦离开琴弦,就不再那样自如。他摸索着来到竹台边,跪坐于地。竹台上有一叠素色笺纸,一方砚台,笔墨俱全。他缓缓提笔,竟在纸上写下淋漓飘逸的字迹。他已沉浸入另一个世界,我无法插足。我惊异地看盲眼的他笔走如飞。那是一封信。开头的四个字是:良卿如晤。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静静陪在他身畔,看他认真地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他脸色出奇平静,屋外稠密的树阴掩盖了小片的阳光。黄昏来临,百鸟啁啾。投在他脸上的阴影温柔且美好。他摸索着将写好的信装入信封。每一只信封上都写着:薛良卿亲启。这才发现,竹台旁的竹匣里,已有厚厚一叠信。每一封上,都写着:薛良卿亲启。
这是一个温馨且丰盈的黄昏。终于写累的他从竹台边起身,微微一笑:“有些事情,忘记了也许更好。”
我突然固执地反驳:“不,我一定要想起来,一定。”你知道吗,我为了这些属于静娘的记忆,放弃了我所生的时代,放弃了我最爱的嘉树。我坚信静娘曾经有一份强大的爱,值得我去寻找。
他只是微笑,来到走廊内,撸起袖子,将那一箩箩中药收回来。我帮他,他笑道:“我虽然看不见,但我可以感觉。”果然,他手指一经触碰药材,即可叫出药材的名字。那样的敏锐是一个明眼人亦难追求的。收拾好药材,他取下一柄箫,在走廊内坐下。我闭眼聆听,箫声如清水般低回流转,似乎是一场预言,抑或是一段梦呓。
天色暗下去,月亮升起来。长安的夜空,光洁如深蓝的缎。皎皎银河远在天边,星影闪烁。远处似乎有喧嚣,那该是宫廷内苑的人们在玩耍。
“姑娘该回去了。”一个婉转缠绵的煞尾,他轻声吩咐。我睁开眼,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心头那个影象又清晰一些。我知道有一道回环盘旋的道路,正引我渐渐深入。
我向他告辞,他略略点头。我看见他鬓角的发,墨黑如濯。我想,在他没有失去光明之前,他该有一双怎样深邃澈明的眼眸呢,于是连上苍都要嫉妒。
3.
“妹妹……”见我回来,和子匆匆迎上,“妹妹,姐姐又要烦你了……”她双目灼灼,压低声音:“能不能出宫将信带给阮哥哥,他在幸安福门外的清平书馆住着。明日太乐府派人到城内做采办,妹妹定是要去的……”
“太……太乐府?”又遇见了新名词,我费力地记着。估计是掌管宫廷女乐的政府机构吧。
和子将信藏入我怀中,俯身一拜:“妹妹厚恩,姐姐来日必报。”
我连忙还礼。既然是举手之劳,何不帮他们一把。
果然,有人来报,命我明日卯时随太乐府的内侍出宫采办宫廷盛宴所需的诸般材料。
一夜无话。我看到和子的信上写着:阮舟。
这才知她情郎阮哥哥的名字。
次日又是早起,我懒洋洋起身梳洗,随大队人马出宫。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长安的街道。就如《大明宫词》中溜出宫去的小太平震惊于这座城市的熙攘与繁华,我亦默默惊叹。这拥挤繁盛的街市流光溢彩,香车宝鼎人如潮涌。有卖点心的小摊,有花花绿绿的绸缎铺子,有可爱的风筝店,有热闹的酒肆——主人金发碧眼,想来是书上说的“胡人”,也就是波斯人。更有妖娆放肆的波斯舞姬,扭着腰肢,裙角缀满金铃。
我与几个年长的妇人坐在马车内,时不时偷眼看窗外的街市。这些妇人都是太乐府的资深侍女,掌管优伶的衣冠装饰。
马车路过幸安福门,“清平书馆”颇为醒目的招牌映入眼帘。碰巧这一带布庄甚多,马车停了下来。
书馆门外有个人摆了代写书信的摊儿,竟是阮舟。他看见了我,眼神一阵迷乱的狂喜。我大大方方将信交到他面前,他登时吓白了脸,嘴唇都哆嗦了起来。我也回过神,这是唐朝,内教坊的歌女怎可堂而皇之给一书生传书简。阮舟仓皇失措收好信,还好不曾有人觉察。我忙走开。每走一步却都觉得不真实起来,并感到一阵强于一阵的悲伤。我必须收敛言行,因为,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心里有些疙瘩,这个男人当初私闯宜春院,飞来飞去的有多大胆洒脱,怎么今日竟换了个人似的,这般审慎。
回宜春院的路上,我思绪漫漶。扑答扑答轻轻晃动的竹帘子。辘辘碾过的车轮声。帘子外倏而闪过的街景。马车有节奏的颠簸……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仿佛在梦里遇见过,然而努力回忆,却什么也没有。仿这些光景美得叫人忧伤,却无迹可寻。佛是蜃景,呵一口气,便悄无声息消失殆荆
4.
又是夜深。和子与我坐在莲台边,静静的。
“妹妹,要我怎样谢你。”和子握着我的手,一面撩开我额前的发,“妹妹,姐姐希望你从不曾踏进这宜春院,哪怕是在乡野平凡度过一生。”
我知,这一道宫墙已使我们身不由己。
夜气弥漫。莲池内水波潋滟,莲叶田田,青萍丛生。一箭箭莲花苞直直刺出水面,饱满清香。和子伸出白生生的手臂,浸入水中,几尾红鱼曳曳游来,轻轻啄她的手指。我亦学她,将手浸入水中。被红鱼啄吻的感觉柔软轻盈。水自指间缓然流淌,仿佛一匹巨大的绸。我望着和子:“姐姐,你能不能将我忘记的事告诉我。”
和子的笑容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好妹妹,我只知你是虞山来的制曲姑娘,身出名门,亦擅琵琶。你还没入宜春院时,坊间已有你作的曲子流传。你初来时,是一个沉默的姑娘,形销骨立,似乎有许多悲伤沉重的记忆。然后,你就病了。我并不知你的故事。不过,芜夜琴师也许知道。因为他是和你同时进内教坊的,你们似乎以前就认识。”
我默默想着,却捕捉不住任何一丝稳定有形的记忆。嘉树的模样又出现在眼前。现在,我要花十多分钟才能细细想起他的一些细节。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将要花更多的时间想起他的点滴……当我找回静娘的每一丝记忆,都会挤掉嘉树的一点细节。我的心是盛满记忆的容器,补充一些,就必须要放弃一些。
这是多么悲伤难忍的事。
和子觉出我的哀戚,揽住我的肩:“妹妹,唱《长相思》给你听,好么?”
我点头。
她略略定神,脸色平静,宛如大雪过后的旷野,无比洁净清宁。
“剪妾身上巾,赠郎伤妾神。郎车不暂停,妾貌宁长春?青天无停云,沧海无停津。遣妾空床梦,夜夜随车轮。
妾颜与日改,君心与日新。三年得一书,犹在湘之滨。料君相轻意,知妾无至亲。况当受明礼,不合再嫁人。愿君从此日,化质为妾身。”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才缓缓停止。和子收束了尾音,这样一首哀怨凄恻的歌,让我心觉沁凉。歌声是遥远温柔的召唤,拨开层层缭绕的云雾,在我身体最深处漾起回音。那个影象再次浮现——隐约是衣冠艳丽的少年郎,眉眼缱绻,唇角绽出笑容。隐约是烟花如锦的三月,他自回廊那端而来,手执一束海棠,对我朗声而笑。隐约是开满芍药的水畔,他将花儿一朵一朵插了我满鬓,我们临水照花,白鸟自我们头顶翩然而过。似乎还有一条绵长的青石巷子,紫藤花从墙头飞泻如瀑,他紧紧拥着我,将我嘴唇咬出血来。那样用力,似乎要把我嵌入自己的身体……如此美好甜蜜的记忆,诱的我心旌摇荡。那究竟是怎样的男子,如此深刻地纠缠在我记忆里。
我第一次回忆起这么多东西,虽然是零碎不成章的片段,却足够叫我兴奋难当。
“是想起什么了么?”和子抿嘴笑。
我不由羞红了脸,侧过头兀自陶醉。月光溶在莲池清澈透底的水里,我索性除了鞋袜,把脚探进去,扑打起细碎水花。和子也学我,两个姑娘搅破了莲台的寂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荡起了涟漪。
可也就是在这一晚,和子的命运彻底修改。
5.
可以想象,和子与阮舟青梅竹马的从前。他们自小相识,同居乡里,两小无猜。有两颗小小的种粒静静埋在他们身体内。他们一起在无边原野上放风筝,一起在油菜花海里追逐奔跑,一起躺倒在草坡上看蓝天,一起郑重其事地办家家、她是新娘、他是新郎……他说,要去长安赶考,功成名就,让她做诰命夫人。她温柔一笑,不要做什么诰命夫人,只求和阮哥哥白首不相离。然后,她唱歌于他听,声线宽广,痴缠绵丽。一曲歌罢,她小心翼翼踮起脚尖,伏在他耳边问,阮哥哥,喜欢听我唱么?他拥住一脸娇痴的她,喜欢。我一辈子都喜欢听和子妹妹的歌。
就是这样一双无忧无虑的小儿女。
直到有一日,长安来的马蹄惊碎了他们的梦。
盛名远扬她被强征入教坊。她被抓入马车,他辛苦追赶。她哭得撕心裂肺,用力伸出手,去够他的手。
他被军士痛打,马蹄绝尘而去,他依旧在泥淖里挣扎,伸出手去,声声唤她的名字。她在马车里昏死过去。随她一起进长安的,还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姑娘,擅长歌舞,抑或器乐。也许其中,也有我。
他千里迢迢赶来长安,费尽周折打听她的下落。终于知道,彼此平安,于是隔着一面宫墙,泪落如雨。他说,定要考取功名,将她娶回。
这样的情节,小说里看了千万遍。即使和子不说,我亦能猜出。
而今,和子却与他愈走愈远。
那一晚,我们在莲台边戏水尽兴,和子纵声高歌。其声如金石穿空,裂帛碎玉,一路飘过绵亘的宫墙,传到在某处宫院行乐的玄宗耳中。
皇上蓦然停住,命所有人噤声。寝宫的玉瓶内养着大束莲花,流苏宫灯的光影恍如梦幻。皇上长叹一声,问内侍:“可奇%^书*(网!&*收集整理听到有歌声。简直如歌仙临世,美哉。”
一时间,宫内盛传歌仙之说。耳目聪敏的内常侍们轻而易举找到了那晚歌唱《长相思》的和子。宜春院上下一面喜气。姑娘们纷纷来贺和子:“姐姐如今成了歌仙,可不要将妹妹们忘了埃”
和子却异常平静,脸色宛如月色中莲池的水,没有一丝波纹。
被召入宫的前一晚,和子与我同眠。一直不言不语的她猝然大恸,泣不成声。一切劝慰皆是徒劳。我只有让她伏在我怀里,一遍遍告诉她,没事的,一切都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