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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身便走,明显感觉他浑身颤了一下。他似乎顷刻酒醒,行事举止恢复正常,只是眼角似乎有泪。我心一软,或许他是故作醉态吧。他也不易,明知心爱的女子就在长安,却永远与她隔了一道宫墙……
但当我走出门时,又听见他的狂笑与醉话。他吟着并不连贯的诗句,用力将一坛又一坛的酒喝干。
进入宫门的刹那,我慢下了步子。我在水边看自己的倒影,调整好了情绪去见和子。我不忍告诉她阮舟醉了,我只有笑着告诉她,他很好,一切平安,现在在用功读书,预备来年再试。
我在和子面前滔滔不绝编织谎言。我编得神定气闲,连我自己也快相信。和子长舒一口气,拈了这季节难见的杨梅送到我嘴中:“妹妹,我放心了。”
4.
依照陈芜夜吩咐,这些日子,我一直喝花瓣茶,熬煮一些滋味清香的中药吃。因为我不断地想起一些曲子,又不断地忘记现代生活的点滴。这过程让我痛不欲生,又衍生出奇特的快感。
于是每一日都是双颊潮红,发着低烧,掌心内微微沁出汗水。
“你需要安静。”芜夜默默弹琴。他的琴声令我耳目清明。我愿意长时间待在他的住处,听琴,听风,听竹叶摩挲。
长安冬来早。天很快凉了下来,风开始有刺骨的味道,枝头的叶片似乎在一夜间被调皮的风偷尽了。
这一天,我又忘记了嘉树的年纪。
开始我只是在那里想,自己今年多大了?来到唐朝前,我二十二岁。来到唐朝后,我一度不知自己的年龄,后来看到宜春院的记录册上写着:苏静娘,年十六。这才晓得。那么,嘉树有多大呢?我是什么时候遇见他的?又是为什么而遇见他?我不记得了。
面对遗忘,我已没有了当初的哀恸。剩下的却是缠绵煎熬的疼,细水长流。
惟有芜夜的琴声,是我最好的药。
长安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片从天而降。宜春院的姑娘们欢喜无比,因为雪天可以不练歌舞,大家可以尽情吃酒作乐。有几个年岁小的姑娘还跑到庭院里抓起积雪玩耍。那些性情恬静的姑娘则在廊檐下对弈,并不在意棋局,只需一分散淡。
我穿着狐裘长衣,从婆婆那里选一束腊梅,穿过寂落的芍药街去见芜夜。
芜夜闻见花香,知是我来。
“还在写信埃”我把腊梅插在一只古旧的白瓷瓶中,看见竹台上摊着信笺。
他小心翼翼来到火盆边,添了几片炭。屋内愈暖,刚才在寒风里皱缩的毛孔徐徐舒展。
“为什么不把信给她呢?”我忍不住问,“你一个人悄悄写了这么多,她也不知道……”
“她知道的。”芜夜一脸笃定,“良卿知道。”
这唐朝情笃之人还的确不少。
宫墙内又传来歌声。也许是哪个年老色衰的宫人,沙哑着嗓子,哼着古老歌谣,一唱三叹。歌声细微哀凉,叫人不忍卒听。我出门去看,真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宫女正在扫雪。尽管她衣衫单薄,却依旧梳着一丝不苟的乌云髻。只是白发丛生,恐怕是白云髻了罢。一枚显示了她从前不凡身份的凤凰衔珠钗插在鬓间。她低低吟唱,声音愈来愈悲伤。
“姑娘。”她看见我,冷冷笑了,“姑娘亦是教坊中人么?”
我点头。她的笑愈是阴森:“姑娘,我曾是此中红人,受先帝深宠,这珠钗便是凭证。而今垂垂老矣。想回家,家乡却被吐蕃占了。想出宫,却不知靠什么活下去。那么就在这里扫雪吧。”她又开始哼歌,缓缓离开。竹帚在洁白积雪上划出一排排细密痕迹,仿佛梳齿篦过一般。她走出很远,白发间的珠钗依旧耀眼,晃得人双目疼痛。
5.
我跟花房婆婆说起这扫雪的老宫女。婆婆没有任何惊异:“姑娘,宫里这样的女子数不胜数。”
她口吻冷静,没有一丝感情。但当扫雪的老宫女路过宜春院后门时,婆婆还是让我把一些半旧衣裳交给她御寒。
“年轻时恩宠占尽,风光太盛,晚景愈是颓唐。”婆婆一面洒扫花房,一面淡淡说。
“那婆婆年轻时呢?”我脱口问。
婆婆一直微笑:“我年轻时默默无声,只因擅长养花而留在宫内。这一留,就是一辈子了。”
“那我也陪婆婆一起养花。”
婆婆笑了,温柔注视着我。
花房里第一丛海棠绽放时,我就剪了一束去见芜夜。盲眼的芜夜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质。我总是忍不住想象他的经历,想象他已不存在的眼神。
我们彼此言语不多。最多的,只是互相倾听琴音与琵琶。琴与琵琶互相理解,音符纠缠交汇,浑为一体。
芜夜突然停止弹琴:“你依旧在发低烧么。”没待我惊讶,他便解释:“我听出你的琵琶声中有些微火气。”
我喃喃:“因为最近总能想起一些零碎片段,于是心浮气躁,无法平静。芜夜,来宜春院前我们认识么?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我遗忘的记忆。”
“静娘。”他喊我的名字,脸上露出悲伤的笑容,“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总是在写永远寄不出去的信。那是属于我的记忆,我想忘却无法忘记的一切。”
“但是你要答应我,无论你突然想起了什么,或者是触动了什么,都不要打断我。让我讲一个长长的故事。”
我答应了他。风铃响起来。竹台上安置的海棠花簌簌凋谢。
6.
秋季的杭州格外迷人。郊外绵延成海的菊花,城内人烟繁盛的街道。炒茶师傅掀着一柄巨大的铁铲,茶香浸染了整个杭城。西湖上画舫荡漾,婉转低眉的船妓或抱琵琶,或吹横笛,或弹箜篌。
白衣少年将折扇一甩,掀起袍襟一路狂奔,一面跑一面晃着手中的香袋。
“良卿1他冲进一座绿荫掩隐的亭子,对亭中端坐的小姐突然一声大喊。小姐微笑,倒是小姐那伶牙利齿的丫鬟数落起来:“陈公子也不稳重些,仔细摔倒磕了牙1他依旧笑嘻嘻,将香袋自小姐面前一晃,又飞快收起。
“好香1丫鬟展颜。小姐的笑容愈是羞涩。他却涎着脸摇头晃脑:“不给1
小姐绞着一绺长发,站起来背过身:“那我还不要呢1
“不要?不要可不行1他呵呵笑着,“我跑了好多路才买来的,这是天竺国进献的香料呀,佛前贡过的!良卿妹妹要怎么谢我呢?”他凑上前,迅速在她颊上啄了一口。丫鬟早含笑避开,良卿羞红了脸,扬起手要打他:“讨厌-…”而手却缓缓落下,眼底亦升起无限温柔。他拉起她的手,将香袋放到她掌心内,又拢好,握住她温润的小手。二人默默望了一阵,她醒过神,慌忙抽出手,离他远一些:“要死了……”
他却不依不饶,硬是一步步上前,眼里含满温柔,宛如蓄了两汪深潭:“良卿妹妹,等我爹从长安回来,我就来你们家提亲1
她终于退到阑干边,他趁势揽紧她,她没有挣扎,而是悄悄往他怀里靠了靠。
“芜夜哥哥,说的都是真的么?”她呓语般喃喃,“都是真的么?”
“还记得我们从小的盟誓么?生生死死,白首不相离。”他收起所有的调皮与放肆,无比认真。
泪水从她清亮的眼里蓦然淌出。她盯住他,用更低、更热烈的声音说:“芜夜哥哥,我要你发誓,再发誓……”
“好!我陈芜夜对天发誓,神明在上,若我违背誓言,不娶薛氏良卿为妻,将……将变成一只大乌龟1
“讨厌!这会儿还开得出玩笑……”她噗嗤一笑,泪水流得更欢,“听说我爹要把我嫁给城南太守……芜夜哥哥,你一定要来娶我,我生生世世都是你的人了。”她止住泪,冷静地,一字一句地:“芜夜哥哥,你如果违背誓言,就要承受世间最深的苦难……”她声音小下去,崩溃一般。他则听话地发重誓:“若我违背誓言,就要承受世间最深的苦难,生不如死痛不欲生……”“芜夜哥哥1她无法控制自己,用力掩住他的口,他紧紧将她箍在怀里,在她耳边呼着热气用力说:“良卿,我一定来娶你。”
“小姐,夫人他们快来啦1丫鬟慌忙过来,“陈公子快走吧。”
他们依依不舍。刚走出两步,他又突然回身,照准她的唇用力一吻,匆匆跑远了。
菊花香,荡漾如风。
良卿一路膝行,跪到父亲面前,哀声道:“爹爹,爹爹,我已与芜夜哥哥生死盟誓,请爹爹成全。”
父亲眯起的眼微微一动:“你看你,还有小姐样子么?放肆之至。那陈芜夜的爹爹在长安遭了罪,惹得龙颜大怒,恐怕这会儿抄家的都要来了。让你嫁给城南太守,也是你的造化1
良卿高昂起头:“无论陈家遭遇怎样的事,我都要和芜夜哥哥在一起!他若被流放,我跟着一起去。他若被杀头,我陪他一起死1
“放肆1父亲盛怒,手中的青花茶盏摔得粉碎,“来人,把小姐带回绣楼,没有我的准许,一概不许出入1
仆妇前来拉她,她挣踊跳跃,长发散落,金簪委地。她突然安静下来:“我自己会走。”
不久就有人来报,小姐在绣楼上裁嫁衣呢!父亲欣慰。而又有人来报,小姐突然大哭,用剪子戳伤了喉咙。
举家大惊,夫人一面号啕一面冲上绣楼,所幸伤口并不甚深,良卿幽幽一笑:“你们可以不让我和芜夜哥哥在一起,但不可以阻挡我去死。”
于是只有好言相劝,不急不急,缓一缓便是。总不能女方过去提亲吧,总该等陈家上门来说亲事。
良卿紧紧攥着那只香包,嘴角露出诡异的笑。
7.
芜夜说,良卿妹妹,陈家已经败落,我也不知明天自己要去何方,所以……
不!良卿大声打断,我知道你是我爹娘请来说服我的对么?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对么?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对么?你也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会跟你在一起。你们家败了,但你还在啊,我天涯海角都愿意跟你流浪去。我吃得了苦,芜夜哥哥,我真的吃得了苦,布衣蔬食,只要和你一起,我都觉得是天堂。芜夜哥哥,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愿意跟我在一起,你发过誓的啊!我们今天就走,我们逃走,我们四处为家,好不好,好不好?
良卿妹妹……
芜夜,芜夜,你看着我的眼睛,不要躲开。我知道是我爹娘叫你来对我说狠心话的。我不听,我也不相信!我们逃出去后,你可以弹琴,我可以刺绣,我们种一块田,逍遥自在……哥哥你不是常常说羡慕采菊东篱下的恬静么?我们就可以过那样的生活!我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句,你心里还有我吗?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良卿幽怨热烈的眼神宛如一把剑,直直刺往芜夜的心头。但他却突然冷静了,他不忍心,不忍心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受苦。感情之伤可日久淡忘,而飘零之苦却不知何时终结。他咽下所有喷薄欲出的言语,看定她,只静静说了一句话:“良卿妹妹,我对不起你。”他顷刻忘了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头晕目眩,只是觉得心片片撕裂,疼得无法呼吸。
她怔住了,用力揉了揉眼睛,恍惚着问:“你是芜夜哥哥吗?”她怔忡着回身,披出一身鲜红嫁衣:“芜夜哥哥,你说,好看吗?”她凑上前,踮起脚尖,和从前一样,温柔地说:“芜夜哥哥,我要嫁给你的,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芜夜静静告诉她,“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们今日一别,已无再见的可能。妹妹,保重。”
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绣楼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