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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少年就结束在这个夏天。
结束在仿佛凝固般的闷热中。
结束在空荡荡的没有苏文怡的房间。
结束在手机通话中断的那一瞬。
结束在那个没有被文怡说完的自己的名字里。
他忽然异常冷静。
头脑空前清晰、条理无比分明。
仿佛一瞬间打通任督二脉。
呼吸稳下来,连手都不抖了。
他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我没有能力却想太多。我会去跪祠堂。会反省。以后您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所以——现在,能不能请您帮助我?”
“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对。”
“祠堂一整天也跪得住?”
“跪。”
“好。”
十五分钟之后,向东冲进了唐毅的私人别墅。
文怡已经失去意识。面朝下陷在巨大的床上,在层层叠叠的深色绸缎的被褥之间,苍白的单薄的身体显得格外的纤小和脆弱,皮肤上深深浅浅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印记,像是早春马路上被人踩脏的积雪的,随时都会融化一般……
唐毅坐在床边。
低头望着他。目光深邃而复杂。
向东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正看到唐毅抬起手,缓缓抚过文怡痕迹斑驳的后背,手腕随着柔和流利的线条落下去又浮上来……
“你别碰他。”
向东停下脚步,声音冷得好像一整个冬天的西伯利亚都卡在他的喉间。
唐毅猛地抬起头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你那么快……不,东哥儿,你听我说……我没有……”
向东没有说话,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摁着他的胸口抵在地上:“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今天就这样。从今往后,不,没有什么往后了。”
说罢用被单卷起文怡转身就走。
文怡右边发际线顶上碰破一大块,伤口断断续续,一直延到下眼睑,血流了满脸。
向东心中“咯噔”一声:刚刚电话里那巨大的闷响大概就是这个……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眼睛……
“东……”
文怡的嘴唇动了一下。
发出宛如细蚊般的嗡鸣。
向东赶紧把他搂得更紧一点:“我在,怠怠,我在。”
文怡的睫毛颤动着,像是想要睁开眼睛的样子——但他的右眼果然已经睁不开,只勉勉强强地撑开左眼的一条缝,看向东一眼又立刻无力地合上,嘴角边微微一勾,张口说了点什么。
他发不出声音。
但向东看得懂他的口型。
三个字。
我爱你。
——这是七年前的文怡定格在向东脑中最后的画面。
那之后,因为药物影响加剧,加上受到巨大的精神刺激,文怡被抱出来之后就一直住在icu里,始终没有恢复意识。
第一天下课,向东跑去文怡所在的医院。
隔着玻璃看自己的恋人——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罩着呼吸机,连脸都看不分明。
向东问医生能不能进去看一眼,得到的回答是苏晏明令禁止:没有苏晏的首肯,谁都不许见文怡。
向东只好去求父亲。
趁周末,在厉家的祠堂里跪了一天一夜。终于让厉建国松口,愿意给他牵线让他见苏晏——前提是,他要依从爷爷和父母的要求,从和文怡的爱巢搬出来,回到家去住。
此时的向东真像是被剃光了毛的凤凰,拔净了刺的仙人掌,一点棱角一点张扬都不剩。稍微斟酌一下就知道躲不过,只默默地点头,开了车往和文怡的“家”走。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
却不想,越走近熟悉的场景,就有越多的情绪,在看似没有裂缝的冰面下蠢蠢欲动……
不过三十六小时之前,他正提着给文怡的宵夜往回走,心想要好好地商量这个事情,把自己的心意和疑虑都认认真真地告诉对方,不要乱发脾气。
不过四十八小时之前,他和文怡还手牵手跑回来——因为当天早上做好的便当忘在了厨房的料理台上。
不过六十小时之前,他搂着文怡滚在卧室的大床上,把滚烫的欲望深埋在文怡湿软缠绵的体内,动得整个床铺嘎嘎作响。事后抱去清理的时候,文怡已经模模糊糊,却还是凑过来吻他,嘟嘟囔囔地交代明天早上的蛋不要煎得太熟……
向东推开门。
室内还是和他离去的时候一样。
散乱的玄关还留着他扔下的外卖。塑料袋横七竖八地耷拉着。像一个个沮丧脱落的对话框。
向东把它们收拾起来,找出垃圾袋装好。又把玄关乱做一团的鞋子一双双排整齐——他下意识地觉得如果文怡回来,一定不想看到房子乱糟糟的。
排好之后他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想起刚搬进来的时候,自己还什么都不会做,连要把鞋子怎么排都是文怡手把手教的。
现在已经……
……笑凝在脸上:向东忽然想起,文怡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又或者能不能再回来。
他的鼻子有点酸。
为了分散注意,忙忙地起身,找箱子收拾东西。
这才发现常用的箱子已经被拿出来,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他最常穿最喜欢的那些衣服……
……向东陡然想起不久之前文怡跪坐在地上,垂着眼帮他收纳行李的模样。
想起文怡漂亮的桃花眼旁,缀着的那颗小小的亮晶晶的水滴。
眼泪如夏日午后的骤雨滂沱而至。
向东只带走了文怡为他收拾的那个箱子。
来时,他有一双明亮深情的眼睛,满肚子一往无前的勇气,胸腔里跳动着世界上最热烈的心,唇角边还挂着五月半空的彩虹。
去时,他剩下一具空荡荡灰白的躯壳。
到楼下,他回过头,再看一眼那个收纳了两人琐碎幸福的屋子。
窗台上的仙人掌,窃笑似的,开出一朵正红的花。
明明是盛夏烈日当空的正午。
向东却感到冷。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确地认识到自己能力的极限,认识到家庭和出身带给我的便利——以及这样的便利带来的过分自信乃至于膨胀。
现在我终于明白。
我有多么渺小。
而现实的平淡的幸福,又有多么容易丢失。”
那一天的日记里,厉向东这样写道。
又或者说,大概是这样写道——字迹沉在一个一个圆溜溜的水痕里,晕开了,并不分明。
第78章
当天下午,厉向东在厉家老宅的客厅里见到苏晏。
向东本以为以苏晏和厉建国的关系,会不习惯到厉家老宅来——没想到他来得比自己还要熟练,反而是这个时段应该来陪伴爷爷的母亲没有来。
他坐在厅里属于贵客的那张太师椅上——厉家祖宅的家具都是按照主人的身材打造的,对于普通人来说型号有点过大,他坐上去就有点够不着地。
厉向东走进来的时候,正看到父亲把他圈起来,在坚硬的红木椅上加了一个软垫才又把他放下去,又蹲下。身,给他脚下加一个垫脚的小脚凳,一边动作还一边问:“坐这个你能不能行?要不要我给你推一个沙发来?”
向东不得不轻咳一声来提醒二人他的存在。
苏晏脸上的线条一秒变得锐利:“厉向东?”
“伯父,是我。”向东立刻回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既谦恭又可靠——他偷空向自己的父亲投去求助的一瞥,却看到父亲已经站在苏晏的背后……立场如何简直不能更明确。
他只能偷偷地深吸一口气。
默默握紧拳给自己加油。
椅子太大,苏晏坐在里面却并不觉得空旷——大概是他逼人的气场填补了那些空缺。
厉向东难得有这样面对面打量他的机会。这会儿发现,的确是父子,他的浅褐色的头发和眼瞳都和文怡相似。向东一贯觉得这样的颜色天然地自带甜美的柔光,现在才发现这是文怡给他的错觉。在苏晏的身上,这样的色泽只显得跳脱和咄咄逼人。他不得不让自己比平时坚持和忍耐,才不会在对方的目光中退缩。
“我们见过面吧,两年前的圣诞节?”苏晏直奔主题,“那时候你是怎么对我承诺的?”
向东只觉得嗓子里发苦,像有一根粗大又尖锐的鱼骨横亘着。但他还是说:“我说我会照顾好文怡。”
“那现在呢?”
向东脸上发热,眼眶又酸又胀,他咬住舌尖,直到疼痛和血腥味让自己平静下来:“现在我认识到想要‘照顾好’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做出了超过自己能力的承诺,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很抱歉。”
苏晏微微一愣:“你比我想象的要坦率。”
“我个人以为这样的时候,坦率是最好的选择。”向东迎向他的目光。
“哦?”
“毕竟言辞是无法改变客观事实的。出了这样的事,就算舌灿莲花,吹得天花乱坠,也于事无补。”向东垂下眼。
苏晏发现他的睫毛很长,这个角度看上去,有种格外隐忍和柔顺的姿态,虽然轮廓颇相似,但气质却和厉建国有着肉眼可见的鲜明区别。
像青涩的果实,像温顺的大型食草动物——让人忍不住想要看看他成熟或是暴怒时候的样子。
于是苏晏又问:“你既然知道于事无补,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逝者已逝,来者可追。”向东立刻回答。
怕苏晏误解又立刻补充道:“我之前做得不够好,但我能够成长。以后会越来越……”
“那么,文怡应该为你的弱小和成长买单吗?”苏晏打断他问。
向东一滞,抿了抿唇,随后很坚定地说:“他是我的爱人,我们会一起成长。”
“爱人?”苏晏勾了勾嘴角,“这个词我爱听。那么告诉我,文怡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
向东的脸一下就黑了。但他并没有撒谎:“在外面。”
“具体来说?”
“在从夜市走回来的路上。”
“这个点?一个人去?文怡没有跟你一起?”
厉向东的头低下去,手指偷偷地绞紧:“对不起,是我闹了别扭,跑出去,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个对不起,不应该对我说。”苏晏不为所动继续追问,“为什么闹别扭呢?——我猜一下,也和唐先生有关,没错吧?”
厉向东点头。
“你知道小怡他……用了药,有时候不太能控制自己?”
“我知道。”
“你知道唐先生对小怡离开他的事耿耿于怀,一定会从中作梗,可能做很多事情来激怒你。”
“我知道。”
“然而你还是被激怒了。”
“……是。”厉向东一直维持着最简单的回答,吐出两三个字就咬一下嘴唇。
苏晏皱起眉:“为什么呢?”
厉向东无言以对。
苏晏的眉间蹙得更紧一些。
厉建国这个时候终于出声打了个圆场:“晏晏,向东毕竟还年轻……”
这圆场不如不打。
苏晏立刻横了他一眼:“十八岁,哪里算小。我在他这个年龄,早都……”
厉建国赶紧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苏晏保持着眉间深锁的表情转回去对厉向东说:“在恋爱中,双方的关系是平等的,要求对方做到的事,自己也该能做到,这一点,没有问题吧?”
向东沉默地点头。
“按这个逻辑,”苏晏接着说,“如果你对文怡抱有‘就算用了药也能控制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