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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刚到C市不久,为了上下班方便,在学校附近的居民区租了套房。丁华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的绿化带,降下车窗抽了会烟,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他到之前已给陈建良去过电话,知道对方刚开完会,应该过不多时便能结束手上工作,果然,半个钟头不到,一道熟悉的瘦削身影就出现在了马路对面的小区门外。
丁华坐车里笑呵呵地观察了一会,发现自己先前的判断多少还是出现了失误——对方身上的确有十多年来都不曾改变的东西,比如样貌,但也有同自己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地方,比如气质。要说这玩意还真是玄乎,光是看见对方走了几步路,随手抚了把袖子,又同门口保安说了几句话,丁华愣就是觉得林安跟从前那个只会跟在大伙后头跑的“二椅子”不同了,可究竟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似乎大方许多,也从容了不少。
丁华乐了乐,对这一新发现十分满意,觉着这一转变说不准会让自己接下来要干的事好办很多。眼见着那人和门卫寒暄过几句就要进去,丁华立马从车上下来,冲前面喊了声。
“小林!”
林安回过头,往绿化带的方向看过来,丁华锁了车喜滋滋地迎上去,几步后在对方面前站定,从上至下将人打量了遍,接着一把圈住了对方肩膀,亲昵道:“嘿,可算等着了。”林安显然是没料到丁华会突然出现,一时愣住了。
丁华又问:“吃了没有?没吃跟哥一块儿搓一顿去?”
林安看着嬉皮笑脸的丁华,还没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心就先大脑一步开始狂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就往对方身后看去,等确定并没有其他人后,混沌的思绪方稍稍回缓了些。僵硬的肩膀被丁华环住,毫不迟疑引他走向对面路灯下停着的轿车,林安稳住心神,微微挣了挣,不想肩膀刚一动,就被丁华更用力的带住。
“丁、丁先生……”
丁华回过头来瞪他,林安微弱地笑了笑,只好改口:“丁哥,我……我最近没什么胃口,就不去了……”
丁华一双牛眼瞪得更大,虎着脸道:“嘿,亏我刚还觉得你小子这几年有长进,没想到还是这怂样儿,白夸了白夸了。”说着拉开车门一把将人推进车里,关了门发动车子道:“我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你不成,这么多年没见想吃个饭聊聊天儿,你小子还摆起谱来了?我跟你说啊,不许拒绝,等会儿哥我让你吃啥吃啥,让喝啥喝啥,我倒要看看是能把你给毒死了还怎的。”
林安静静坐在后座上,没有说话。
丁华从后视镜看了他几眼,想起徐新上次安排饭局前交代的事儿,顿了一顿,语气不由又缓了下来。他哼了两句小曲儿,咳嗽一声后问道:“想吃什么?”
林安安静了半晌,吃力地扯了扯嘴角,“丁哥决定就好。”
丁华见他蔫不拉几提不起劲儿的样儿,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可是替徐新来做说客化解仇怨的,可不能一冲动给弄巧成拙了,别搞得人小林最后对他徐哥旧恨难消不说,若一不留神再添了新仇,那就得不偿失了。于是想了想,又缓和气氛道:“哎,我听老大说你刚住的那小区挺不错啊,前些年才建起来的时候,市里好多干部都跟那儿买了房,名副其实的‘官宅’啊,你小子行啊,眼光不错。”
林安笑了笑。
丁华也笑,“租金不便宜吧?”
林安轻轻嗯了声,丁华一看机会来了,立马冲后视镜嘿嘿一笑,贼道:“你要喜欢,丁哥给你找找门路”说着一拍方向盘,佯装恍然道:“哎哟,我怎么给忘了,说起这个,老大正好有一朋友,姓张,熟的很,正在建局混着,要不回头……”
没想话还没说完,林安就突然出声道:“不用!”
声音还不小。
丁华惊了惊,忍不住抽空回头瞄了他一眼。
林安手心冷汗都冒了出来,心在听到丁华提及徐新的瞬间又无法抑制地狂跳了起来,以致失态到声音都无法控制住。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林安垂着视线,声音低了下去,“不用……不用麻烦,我……我不一定会在这久住,谢谢丁哥了。”说完松下一口气,仿佛逃过了一场劫难。
丁华没想到对方反应会这么大,倒显得自己粗俗孟浪了,想对方刚到X中任职不久,的确不好和学生家里往来过密牵扯太多,于是也不再多说,只跟着道:“行,我也就兴起提一提,你别放心上,咱先吃饭。”
不一会后,车终于到了地方,丁华兴冲冲地招呼着林安下了车,又熟门熟路地将他带进了店,坐进包厢时,老板已闻讯赶来,两人嘻嘻哈哈开了几句玩笑,得知丁华是专程带朋友尝自己手艺来的,立马仗义地叫了个服务员专跟他包房门口站着,随传随到。
老板走后,丁华坐下给沉默坐着的林安倒了杯茶,挑眉向他笑问道:“嗐,认出刚那老板是谁来没?”
林安皱了下眉,略微思索了下,摇了摇头。
丁华笑,“想不起来了吧,老王啊!咱以前机械厂的老王,就四车的那个,住你跟老大楼下。”
林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丁华哈哈笑道:“这厮以前精瘦,偷吃了钱主任家多少只鸡也不见长肉,现在娶了个老婆开了个馆子,生意忒好,倒是养的肥头大耳,别说你,当年我刚跟这儿看见他的时候也他娘的没认出来。”
说着见林安不应,拿过杯子喝了口水道:“喂,你别是连钱主任都想不起来了吧。”
林安笑了笑,“我记得。”
丁华放下杯子砸吧了下嘴,嘀咕了句:“喝什么茶啊,屁味没有……”说着扬声冲门外候着年轻小弟喊道:“小张,开瓶茅台来!”
“好嘞!丁哥您稍等!”门外立即应道。
丁华扭回脸来对林安嘿嘿一笑道:“现在这厮发了,横竖他请客,千万别客气,咱狠狠宰他一顿。”
林安望着他,见对方还和以前似的,到哪儿都吃得开,跟谁都哥俩好,不由卸下紧张的情绪,朝对面笑了笑。
丁华一直暗自关注着林安的反应,此刻见他终于松懈下来,便又喝了几口茶,夸张地叹了口气,装作伤感道:“唉,这年头变化大啊,一不注意,就改天换地的,你刚回C市,估计这一带都认不得了吧。知道咱现在坐的这块地儿是哪儿不。”
林安摇摇头。
“果然不认得。永宁路,还有印象不,93、94年那会儿,咱们机械厂和对门的纺织厂就在这儿,现在那纺织厂搬乡下去了,咱那小破厂更不如意,两千年就倒闭了。”
林安不语。
酒菜适时进来,丁华换了杯子倒上喝了一口,接着说:“你瞅瞅,现在这楼高了,路宽了,车也快了,”又晃了晃手上的杯子,“他奶奶的连喝酒的杯子都高级了,老子却老他娘的觉着活得没以前得劲儿有意思。”
林安看了眼被他咚地搁桌上的杯子,忍不住笑了下。
丁华一挥手,“哎小林你别笑,我这是真心话,你文化人,这粗话你也许听不进耳,但现在能听进耳的话有几句是真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人心呐,是会变的,忒容易。”
林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看向了握在手里的茶杯。
丁华又给自己倒上一杯,一时间屋里酒香四溢,竟让人生出一丝恍如隔世的荒谬感来。
“小林啊,不瞒你说,这些年丁哥其实常念起你,你还记得不,你刚来厂里那会儿,弟兄们常在背后笑你,还说你是啥?娘娘腔?二椅子?唉,那时候不懂事啊,总以为能舞大棒懂拳脚敢血战红梅场的才叫男人,读书就是个屁。”
林安紧了紧手里的杯子。
丁华几杯酒喝下肚,一通有的没的说下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由也动了情,“哈哈,那时候丁哥说话不好听,怨不?”
林安仓促一笑,摇头。
丁华吃了口菜,道:“嗐,别装,怨也没什么大不了,要有人敢那么对老子,爷爷我肯定记他妈一辈子!”言罢为自己把酒满上,冲林安举了举杯,笑道:”来,这杯哥敬你,就当给当年赔罪,你不能喝,就以茶代酒,随意。”说着便一仰头干了。可让他料想不到的是,林安沉默地盯着手里的杯子看了半晌后,竟然也伸手拿过丁华搁一边的酒瓶,动作缓慢地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随后皱着眉艰难地喝了下去。
丁华愣了愣,随后一拍大腿大笑了起来,高兴得要命,赶紧站起来又给对方倒上了一杯,嘴里说着:“牛‘逼,哎呀小林啊,难怪老大当初这么喜欢你,不是没道理啊,看起来文邹邹弱里弱气的,该爷们儿的时候咱一样不含糊。”
林安听他再度提及徐新,眼波一颤,许是因为血液里酒精在作祟的缘故,意想中的慌乱竟并没有到来。林安轻轻晃了晃头,为这太过诡异的平静感到不可思议。或许是太过习惯将久藏心底暗不见底的情愫小心掩盖,又或是太过适应那每每惊醒于梦中惊惧心悸。
他知道,丁华敬他的这一杯酒,是为曾经的年少轻狂,亦是为一去不回头的潇洒岁月。
可自己莫名其妙却情不自禁回敬的这一杯,是为了什么?
林安看着面前咧着嘴傻乐的丁华,忽然不愿去想,也不敢再想。但他心中却十分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己十年来其实已经想得比谁都清楚,也正因此,才会对那人不愿、不能也不敢相见。
丁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一段,喝几口,林安不发一语地听着,听一段,也跟着喝。
丁华酒量好,大半瓶下去依旧思维清晰口齿伶俐,他啜着酒吃着菜,没完没了地说道:“唉,人啊,还是简单点儿好,快活,高兴!不说旁人,就说你小林,当年咱和黄狗那一场干架还记得不,就你,林子啊,就你,一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我他妈是真没想到,就你这样儿,居然敢把自个儿脑门直往人板砖上撞,哎哟,可把我跟老大给吓得,比自个儿吃刀子受的刺激还大。你说,你那时候是为了什么?咱一群流子,就你那颗脑袋最值钱,你不好好珍惜,究竟为了什么,想不开要往那上头撞?”说着拍了拍桌子,震得碗筷梆梆作响,“不就为了一‘情’字嘛!”
林安一震。
丁华看着他,“你承不承认?”
林安定定看着他。
丁华摆了摆手,“这世上什么东西最难得?情,真情!你看看你丁爷我这些年同人喝酒无数,酒桌上说的瞎话更是不计其数,但都他妈是瞎扯淡,谁能让咱赚票子,咱就对谁好话说尽掏心窝子。但没意思。”
丁华又冲林安摆了摆手,“真的他妈的没意思。”
“所以小林啊,咱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你跟老大就更不一样。二十郎当的时候,你一生病,哥他嘴上不说,私底下又是差我买药,又是亲自端茶倒水的,你一受伤,他气得差点儿动手削我,还不乐意把你交给别个伺候,非得亲眼看着。还是前俩礼拜我在大伙儿面前说的那句话,这简直比对媳妇儿还上心哪,这情再不能有了,再不能有了……”
林安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杯盏,低着头彻底沉默了下去。
“所以小林啊,哥他当年不是不肯帮你,他也是没有办法,当然,这是你俩之间的矛盾,我本来不该多说什么。老大这些年来也从不对人提起,前一阵得知你转来了C市,我问起你的境况,他也只说是他对不住你。就连想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