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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叶克难嘿嘿一笑,如同审问犯人,“接着编!”
小姑娘挠挠头,恰好手上摸着一只桥栏上的石狮子:“对啦,人说卢沟桥上的狮子数也数不完,今晚我是来数数到底有多少只呢?”
“五百零二个,我数过!”
叶克难脱口而出,九色哑口无言。
忽然,卢沟桥的石板微微一震。两人面前的石狮子也开始晃动,仿佛即将怒吼。日本人的炮弹打过来了?叶克难拽着九色趴下,双手保护小姑娘的后背。九色却用力挣脱他,把头探出桥栏杆,注视黑夜里静水深流的永定河。
又一颗曳光弹飞过天空,照亮卢沟桥下的水面,露出一团浑浊的漩涡,白沫飞溅,犹如趵突泉的喷流,发出隆隆怪声,甚至温泉才有的热量与臭鸡蛋味。叶克难无比惊奇,要知北方干旱,这永定河早已不是当年水草丰茂之地,每年大多断流。今晚水深不过一二尺,恐怕连小孩都淹不死,如何会有这样大的动静?
难道桥底下藏着什么怪物?
探照灯把夜空照亮同时,水面上泛起层层金光。两道琉璃色的耀眼光芒,瞬间从卢沟桥底冲出,刺得叶克难睁不开眼。
秦九色趴在栏杆边,只见永定河里浮起一对硕大无朋的鹿角,犹如两株张牙舞爪的参天大树,却是森严白骨般的颜色。鹿角安在一个野兽的脑袋上,乌黑发亮的外壳,就像南方大泽里的猪婆龙。它那骇人的双目,盯着卢沟桥上的老男人与美少女。
第499章 卢沟九色(二)
怪物来了。
它的脖颈与后背长满赤色鬃毛,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它的身体和胸口,布满黑色鳞甲。尽管有着利维坦的外貌,它却拥有直立行走的四肢。秦九色想起刚在北平城的影院里看过的好莱坞电影金刚。不同于那只大猩猩的是,怪物粗壮的双臂末端生长猛兽利爪,两条大象般的兽腿底部却是食草动物的蹄子。它浑身散发炽烈的热流,腐尸般的刺鼻恶臭,仿佛让人看一眼都会变瞎,大口呼吸就会中毒身亡。
虽然体型放大了数倍,叶克难却觉得它有些眼熟就像他看到秦九色的第一眼,就想起十六年前西安城外灞桥柳下在他身上撒尿的小丫头。
它是九色。
秦北洋的九色,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内,陪伴了小皇子李隆麒一千两百年的小镇墓兽。
五年前,上海“一二八事变”,浦东陆家嘴的墨者天工工厂,在日本轰炸机的炸弹下化为灰烬。正在工厂实验室里做摘除灵石手术的九色,也被炸得粉身碎骨。它却如凤凰涅槃,从废墟中重生成不可名状的怪物。爆炸让有毒化学物质泄漏,也让它吞噬了更多的灵石。它已不再认得自己,甚至不再认得主人秦北洋。它潜入沸腾的黄浦江消失。
它开始在中国的山川湖海游荡,从长江口走到海南岛,穿越万水千山来到青藏高原的长江源头。它跨越过黄河、阴山与大兴安岭,想要去长白山寻觅唐朝小皇子的踪迹据说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被阿海藏在那里。但当它杀死成百上千的日本与伪满洲国士兵,爬上海拔两千多米的长白山之巅,钻入冰封的天池,却发现唐朝小皇子棺椁已被转移了。
它愤怒地袭击发电厂与化工厂,将化工原材料与有毒物质作为美食大快朵颐。但在中国辽阔的内陆,找不到近代文明的踪迹。它只能掘开古墓,吞噬棺材与尸体,呼吸古墓里腐臭的气息。它不仅能准确地找到墓葬,还能发现盗墓贼也无法探索的镇墓兽。无论战国七雄的君主还是十六国的土皇帝,形形色色的镇墓兽都成了它的盘中餐九色的体内已经汇聚了上百枚大小不同的灵石,俨然是一座移动的核反应堆。
“它是九色!”
秦九色趴在卢沟桥的石板上,咬着叶克难的耳朵说。
“你是说秦北洋的小镇墓兽九色?”叶克难心想这下凶多吉少,“它怎么变成这般怪物了?”
“上个礼拜,报纸上说,古北口长城闹了怪物,几十座古墓都被挖掘,似乎不是人力所能为之。报纸上又说永定河水流发热,不时有沸腾奇观。我就想是不是镇墓兽九色来了?”
“九色,你来卢沟桥是来找九色的?”
叶克难的脑袋有些迷糊,搞不清美少女“九色”与镇墓兽“九色”了。
“不,我是来抓九色的!”
秦九色从长柄伞里抽出一把三尺唐刀,又从大包袱里掏出一张俄国十字弓。
“这不是秦北洋的行头吗?”
“嗯,我爹把这些宝贝都传给我了。”
秦九色感觉后背心一阵发热,一尊石狮子断裂摔碎在身边。小姑娘再一回头,只见怪物九色已站立在她面前,铁爪如同炮弹向她袭来。
叶克难生怕秦九色被九色打成肉泥,耳边却传来铮铮作响之声。原来秦九色举起唐刀,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击。照常人早被打扁了,十七岁的女孩却纹丝不动,双臂似乎蕴含着无穷力量,抑或已得乃父真传,借用了唐刀中潜伏的安禄山之力?
高中女生秦九色摇身一变,仿佛成了女版的少年秦北洋,在1937年七月七日的卢沟桥上熠熠生辉,不免让叶克难想起十七岁那年的秦北洋。她身手矫健地挥舞唐刀,借着怪物九色的力道,腾空而起,灵巧地躲开怪物九色的连续攻击,这不是太白山上刺客道的功夫吗?又像早已失传的华佗“五禽戏”绝学,分别如同虎、鹿、熊、猿、鸟的姿态,加上刚发育的女孩窈窕婀娜的身子,在曳光弹照亮的夜空中分外迷人。
怪物九色的鹿角继续长大,如同无孔不入的藤蔓荆棘,向着天空野蛮生长。秦九色已跳到最高端往下跌坠。叶克难知道手枪无用,只能大喊一声小心。为时已晚,秦九色的身体已被鹿角的分岔困住。她越要挣脱越困难,身体倒悬下来,眼看要被怪物九色吞吃。
十七岁的秦九色露出后脖子的赤色鹿角胎记如同冲天烈火,向下对着怪物九色的双眼。
怪物怔住了。它认得这对胎记,从三十七年前的白鹿原起。秦九色也意识到了这尊镇墓兽大怪物的变化,她倒挂在半空中喊道:“九色!我也是九色!我是秦北洋之女!”
她先用北京话说,又说了一遍唐朝的长安音,这是九色最能理解的人类语言。
刹那间,怪物九色的目光柔和下来,就跟秦九色的琉璃色眼眸一样。
它痴痴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就像看到二十年前的上海滩,海上达摩山的私家博物馆里,一对十七岁的少男少女来自北国的工匠秦北洋,来自海岛的少女欧阳安娜,他俩同时带着朔气与海风,宛如两块泥人被命运打碎,用水调和拌匀,塑造成眼前的少女九色。
九色放过了九色。
头顶的鹿角开始收缩,从千万枝桠变成几根棍子。秦九色缓缓滑落,正好坐到怪物九色的后脖颈上。她抓着怪物的双耳,感到浑身热流滚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在耳边呢喃。无法理解的古老言语,穿越几千年的时光,自九色的心脏而来。
突然,卢沟桥北爆发激烈的枪炮声。怪物背上的九色,桥栏杆边的叶克难,都望见宛平城墙上炸开几个口子。丰台方向射来密集的弹雨,黑夜里千万条彩练飞舞,又像过年烟花般的火舌舔过。
叶克难看得真切,这不是军事演习,而是真刀真枪的战争。下一秒钟,日本人的子弹就像密如蛛网的刀子,齐刷刷向着卢沟桥袭来。叶克难下意识趴在桥栏杆下,许多石狮子已被打断,眼看下一轮机关枪扫射就要将他打成筛子了。
突然,镇墓兽九色伸出前爪,将叶克难整个人提溜起来,轻巧地放在自己的脖颈上。
秦九色抓着叶克难的腰,高喊道:“我们一起走!”
生死一线的关头,庞然大物的镇墓兽九色,竟然接受了小姑娘九色的命令,将叶克难抓到身上。就像一头大象驮着两个人,镇墓兽九色爬上永定河的西岸,日本人的子弹扫射到鳞甲之上,它却比钢铁更为坚硬,弹壳火星四溅,如同挠痒痒似的。
五十出头的叶克难,头一回骑在镇墓兽的脖子上,身边还有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顿时热血沸腾起来,仿佛回到庚子年国破家亡的岁月。
秦九色指挥着镇墓兽九色,穿过卢沟桥与永定河西岸的荒野,离开狼烟北平,钻入京西的巍巍群山。这头怪物驮着叶克难与秦九色,向着太行山狂奔而去。
这一夜,驻守丰台的日军借口军事演习中有士兵失踪,意欲进入宛平城搜查,遭到中国军队拒绝爆发战事史称“七七事变”,又称“卢沟桥事变”。
这个被卢沟桥的石狮子们,也被镇墓兽九色、少女九色、名侦探叶克难见证的夜晚,引爆了一场漫长而血腥的战争,也将是一道中国人用血用肉用眼泪用灵魂筑成的长城……
第500章 终南女妖(一)
一个月后。
北平与天津相继沦陷。上海与南京,即将陷入空前的浩劫,然后是半个中国的大地。
1937年的盛夏。镇墓兽九色飞奔在北中国的山巅。它不敢走人烟稠密的平原,它害怕自己要么伤害了人类,要么被人类所伤害。它只能在黑夜行走,穿越荒山野岭,从太行山到王屋山,穿过愚公移山的纵谷。九色与叶克难,跟着镇墓兽渡过黄河,一老一少,差点都被浑浊的河水淹死。
到了河南地界,路过洛阳城外的北邙山,秦九色想去盗墓学堂看望小木、海女与自己的两个叔叔。她发现盗墓学堂已被烧成残垣断壁,瓦砾堆里还冒着白烟,到处是烧焦的死尸,再也找不到半个活人。
京城名侦探心里一惊,这个节骨眼儿上,这种事绝非偶然。他去了趟洛阳城里的电报局,分别给上海和鄂尔多斯打了电报。然后,叶克难带着少女九色与镇墓兽九色,穿过赤地千里的崤山与函谷关。
少女秦九色成为了镇墓兽九色的主人,如同二十年前的少年秦北洋,驾驭这尊已变成大怪物的镇墓兽,像一只小母鹿指挥一头大公象。偶尔这只九色小鹿还会骑到九色公象的背上,威风凛凛地俯瞰龟裂的黄土高原。有人警告过她,镇墓兽不可接近,尤其是拥有多枚灵石的巨兽。每到夜晚,镇墓兽九色便自动刨开一个古墓躲起来,十七岁的姑娘则跟叶克难一起升起篝火,眺望天上的月亮。
叶克难也不知镇墓兽九色要去哪里?他与秦九色朝夕相处的日子,却不免让这个大男人感到尴尬。虽然他已年过五旬,按年龄来说足够做这姑娘的大伯父了,但孤男寡女毕竟不方便。他几次说要去回北平去,却被秦九色呛道:“回北平作甚?难道你要去日本人的傀儡政权警察局的侦探吗?何况你忍心让我这小丫头独自走荒山野岭,万一碰上个强盗土匪的,你该如何向我妈交代呢?”
他刚想回答“你妈可没把你拜托给我”却又咽了回去,确实北平是回不去了,秦九色怕是要跟着镇墓兽九色一条道儿走到黑,这性格脾气就跟她的亲爹秦北洋如出一辙。叶克难便也暗下决心,一路护送少女九色与镇墓兽九色,直到把她送还到欧阳安娜身边。
黎明时分,穿过潼关与华山以南的商洛群山,当年李自成潜龙蛰伏之地,镇墓兽九色站在巍峨的山脊之上,俯瞰蓝关古道,叶克难情不自禁地吟出韩愈的名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虽然没有白雪作伴,镇墓兽九色却向着秦岭深处而去。秦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