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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凤台到来的时间不凑巧,周末傍晚,学校最受欢迎的博物馆与图书馆都已经关门谢客,s大多是新建建筑,千篇一律玻璃幕墙与流体弧线构造,在深蓝夜色中如一座座海底水晶宫,一时惊艳,看多了渐渐乏善可陈。蒋桐在要紧处讲解几句,肖凤台很配合地点头附和,只是神色寡淡,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学校不大不小,肖凤台兴致缺缺,蒋桐乐得浑水摸鱼,草草逛一圈收场。学校出口处与临海公园相接,他在公园入口给肖凤台和自己买了两杯冰咖啡。肖凤台将杯壁贴在脸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里很好”他一本正经道:“我要留在新加坡念书。”
蒋桐提出温和的反对意见:“我想你可以申请到排名更好的海外学校。”
肖凤台嗤笑:“排名是杂志社办来骗钱的。”
“其实归根结底,上哪所大学,上不上大学,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他收敛笑容,郁郁道。
“我恨他。”他没头没脑地说,下颌绷紧,将牙齿咬得吱吱响:“我恨他总是赢,恨他总是能掌控一切。”
看来是跟家里闹别扭了。蒋桐了然,心里一松。青春期少年处于叛逆情绪中短暂离家出走是常有的事,就连循规蹈矩如他,也在高中时借口学校补习,深夜在外游荡不归过——网吧他嫌没意思,酒吧又不敢去,最终只是骑车一圈圈地绕马路,骑累了也就回家了。
“我不想说教,但父母的决定——尤其在你这个年龄——大部分时候是正确的。”蒋桐温和道:“如果你实在不喜欢,也许比起和长辈正面冲突,尊重他们的态度,坚持自己的意见,慢慢地让时间说服他们,效果也许会更好。”
“我早就过了青少年叛逆期。”肖凤台不耐烦道:“你大概从来没谷歌过我父亲的名字。”
蒋桐仿佛没感受到他言语间的尖锐:“学者的职业病是过度研究自己的生活,这对自己和身边人都没有好处。如果他身上有任何我必须知道的事情,迟早会有人来告诉我的。”
“是个好习惯,只是令你错过不少生活的乐趣。”肖凤台赞许地点点头:“我懒得讲,但你可以回去查查看。”
“这是一个很长,很精彩的故事。”
“他的人生同我没有关系”蒋桐轻声道:“我只在乎这世界与我有关的部分——很小的一部分。”
“既然你懒得讲,那就并不重要。”
肖凤台停下脚步,蒋桐比他高两个头,他仰头望着他,他的眼睛中倒映着水一般的月光。
“蒋桐”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软,几乎要淹没在树叶的沙沙轻响与远方的海涛中。
“你经常和人这样深夜谈心吗。”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笑容,很调皮,他的嘴唇是这么红,这么丰润吗?蒋桐有些失神,他要用全身的力气压抑住自己的左手,阻止自己抚摸少年的下颌。
“和朋友有过几次,作为老师,和学生谈心还是第一次。”他听见自己的回答。奇怪的悬浮感又回来了。
“兼职老师。”肖凤台低声道。
他们离得很近,太近了,近到蒋桐能够看清肖凤台脸颊上冰咖啡留下的水滴。月光与灯影被树影切割,变换流动的阴影令肖凤台的神情增添一种不可说的隐秘与严肃。
指尖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蒋桐浑身一颤。肖凤台拉住了他的手。
第20章
肖凤台的动作很轻,很小心。他握着蒋桐的手,像捧着一个梦,一片雾。蒋桐没有动,他能感受到少年的手指在颤抖。
两个人都沉默着。沉默本身也是一种语言。一股隐形的力量压迫后脑,蒋桐无可避免地低下头,与肖凤台目光相接。他们离得确实太近了,近到蒋桐几乎能看到肖凤台瞳仁中的自己,一个比例扭曲的,黑幢幢的人形轮廓。像寄生在少年人身体里的一个游魂。
轮廓阴郁地盯着他,催促他有所行动。一个秀美纯真的少年人,生于巨富之家,前途光明,却对他不可理喻地着迷。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一把将肖凤台搂入怀中,粗暴而渴求地亲吻他的嘴唇像旅人渴饮沙漠中的甘泉。他知道肖凤台将毫无反抗甚至沉浸其中。浸泡在奶与蜜中发育成长的身体,是不是特别柔韧而润泽?
蒋桐已经习惯了承担责任与谦让,他对此并无异议,却并不代表他乐在其中。肖凤台是蒋桐独享的盛筵,少年人第一次的恋爱,像夏天新熟的李子,清冽甘甜,汁水充盈,回味悠长。谁能够不眨眼地拒绝?
他甚至可以成为一道阶梯,一根蒋桐期盼已久的藤,将他从沉重的,污浊的,充满着计算与辛苦忍耐的生活中连根拔起。蒋桐毫不怀疑,肖凤台在见识到更加广阔的花花世界后,很快就会厌弃自己。而在此之前,只要他小心一些,耐心一些,他有信心体面地结束这一段关系,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是蒋桐二十一年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好运,上天对他所经历过一切艰难的补偿。
快回握住他的手,扔掉该死的咖啡,说你也喜欢他,你爱他。
肖凤台的目光越亮,蒋桐的轮廓便越清晰。那小小的,畸形的黑色人影住在少年人形状美好的杏眼里,恶狠狠催促着。
反正你本来也喜欢他。快,快动起来,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蒋桐却一动也动不了。
一切只是瞬间发生的事情。他的脑子里像快进镜头般闪过很多画面,初见时肖凤台傲慢的微笑,舞台灯光亮起,琴弓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妹妹拿到ipad时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母亲浮肿苍白的脸颊,昏黄灯光映在肖凤台纤瘦的脊背上,巨幅泰坦尼克海报,裴璟严苛审视的眼神。
“理性思考能力是你同肯尼亚大猩猩的唯一区别。”
他挣脱了肖凤台的手。
“太晚了,我叫车送你回去。”他作势掏出手机:“或者你要家里司机来接?”
肖凤台扭过头,蒋桐的轮廓从他眼中消失了。
“不用家里司机来接,车钱我下次……我单独给你。”肖凤台反复深呼吸,他声音中的哽咽因此几乎微不可闻。
“请把琴和外套给我。”
谢天谢地,电召出租来得飞快。蒋桐想替肖凤台拉开车门,少年长腿一跨,先他一步拉开车门钻进车中。他急迫的样子几乎有几分滑稽,仿佛车外的世界正处于纷飞战火中,而出租车其实是艘驶向美好未来的诺亚方舟似的。蒋桐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出租车便一骑绝尘,消失在路的尽头。
蒋桐在充斥汽油尾气的烟尘中感到一丝混杂着痛感的快意。他真心实意感谢裴璟,并由衷为自己骄傲。这是一个正确的,高尚的,典型蒋桐会做出的决定。虽然一度险些沉沦,但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及时悬崖勒马,从而验证了自己本质上的无私与善良。
将被捏爆的咖啡杯扔进垃圾箱,走进公共洗手间冲净满手甜腻的棕褐色液体时,蒋桐内心最后的一丝痛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凤台回到家时,晚宴已经结束了。大厅中只有几个仆人沉默有序地忙碌着,取下装饰鲜花,天鹅绒布缦与客人们四处随意放置的高脚酒杯。
“先生已经回房休息了。”管家告诉他,笑容亲切尊敬得一如既往:“您如果还没吃饭,厨房里随时备有宵夜。”
肖凤台在内心松一口气,不会承认自己一路都在计划如何应对父亲。有那么几分钟,他对即将到来的疾风暴雨的恐惧甚至压倒了表白失败的沮丧。
警报解除,蒋桐的脸又浮上脑海。他温和了然的笑容,宽恕的眼神,仿佛肖凤台是个懵懂而未通人事的孩子,而童言是一向无忌的。
肖凤台想自己应当痛哭一场,撕碎所有蒋桐留下的教案,一股脑扔出窗外去。但他太累了。短短几个小时,他背着小提琴翻墙逃跑,又空着肚子同蒋桐整晚在校园中游荡,经历了剧烈心动的瞬间与被拒绝后的伤心失望。肖凤台突然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除了饿与困,此刻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困压倒饿,他卸下琴盒,一头栽倒到床上。一夜无梦。
接下来几天,肖凤台努力把自己的日程排满,以至于没时间考虑蒋桐。事已至此,中文课是上不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应当尽快同蒋桐解约。如果继续频繁缺课,迟早会引起父亲的注意。
但这一纸合同,是他与蒋桐之间唯一与最后的联系。
人在心烦意乱时,往往会粗心大意,对周遭世界的细微变化懵然不觉。直到学校乐队排练当天,肖凤台才发现,他的小提琴不见了。
卧室里没有,书房里没有,到处都没有。母亲留给他的琴,就这么从房子里蒸发了。
“我的琴呢?”他冲下楼,找到负责打扫卧室的仆人:“我放在卧室一直没动过,你把我的琴弄到哪里去了?”
“我……我不知道。”小姑娘低头嗫嚅,心虚一目了然。
肖凤台的漂亮面孔在极度的愤怒与焦虑中扭曲:“说实话!你以为只有肖致中能解雇你吗!”
“这是帕格尼尼拉过的琴!如果出了差错,你一辈子都赔不起。”他威胁道。
“拿去先生的书房了”女孩吓得眼眶通红,慌忙道:“是先生让我拿的,他说不用告诉您。”
全身血液仿佛在瞬间涌入大脑,肖凤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比晚宴临场逃脱更愚蠢,更严重。
肖致中没有当场对他发作,并非一反常态,对他轻轻放过。他是过于愤怒和失望,以至于不屑花费精力训斥他。肖致中是下了决心,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把柄捏在别人手里,硬碰硬只有鸡飞蛋打。肖凤台竭力压抑着情绪拨打肖致中的电话。
无人接听。
他深吸一口气,转而拨通了肖致中的秘书。
“我要跟肖总说话。”他干巴巴道。
“Kenh你好!真不好意思,肖总现在开会。”女秘书的声音比平时高出八度,充分表达出她试图讨好肖凤台但无能为力的状态:“方便的话可以留言给他么?我会转告他的。”
“我有话要跟他说”肖凤台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他是故意晾着我。你转告他,我知道自己错了,希望他能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
“如果他还是不肯和我聊聊”他顿了顿,心一横:“我能出走一次,就能走第二次。”
听筒那边安静片刻。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肖凤台屏住呼吸。
“你就是这么道歉的。”肖致中深沉磁性的声音中夹杂讥讽。
“我知道错了。”肖凤台低声道:“我不该承诺出席晚宴又临阵失踪,我已经意识到在这种重大场合,我极不负责的行为给您,给肖家和集团都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我以我的人格保证,绝不会有下次类似的事情发生。”
“对不起,爸爸,我错了。”
在拨通电话前,肖凤台很清楚,自己破例向肖致中低头认错,只是一种策略性的暂时行为。然而说到最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眼眶发热,哽咽了起来。
“如果晚宴当天,你能有这种觉悟就好了。”一阵沉默后,肖致中平淡道:“你明白得太晚了。”
“我知道你打电话为了什么,我的答案是不行。”
“为什么?”肖凤台条件反射地问道。
“因为琴已经不在新加坡了。我的一个演奏家朋友在办全球巡回演出,需要一把好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