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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显只来得及问了杨胖子一句“这小子想干些什么?”杨胖子也只来得及回了他一句“这就要问你了”,岳文龙就倾身站到了他们面前,只手将长发往后梳。
岳大少爷用捉住了有趣的猎物般的表情瞧着程显,一手按在吧台上,“阿程哥,好久不见。”
二、
岳骏声又一次回到了舞台上,——他好高兴啊!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给他让出了场子,还称他为“我们新世界的小王子”。尽管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这么直白的称呼即便对他那个简单的头脑而言也未免显得恭维了,但他就是高兴,就是兴奋,就是兴高采烈。
为此他耍起了双截棍,在姑娘们的惊呼和哄闹声中,他伴着咚咚的鼓点抽棍、甩棍、绕棍,让之幻影成蝶。他屏住了气,比之前更加卖力地表演。他看出人们的注意力分散了许多,好多人坐了下去,扭头去看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在跟杨叔叔说话,而那个杨叔叔身边又坐着那个人……想到那个人,他呼吸一乱,动作立刻就滞涩了。他赶紧集中注意力,才没出什么岔子。
岳骏声并未迟钝到意识不到自己的魅力不及哥哥,他也并非不服气。他只是有点儿委屈——他特意学了好几个月的双截棍,人们难道看不到他正在耍双截棍吗?他知道自己耍的还不是很好,可这也是他努力好长时间的成果呢!他可正是为了这些人,才把自己身上那么多地方都弄得淤青,疼得龇牙咧嘴。
他踢腿,他打臂,他横肘,他旋棍。他不甘心,他想要争一争。他憋红了一张脸,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了,他——
动作一岔,棍子“咚”地打上他的脑门,猝不及防地。岳骏声瞬间就飙出了眼泪。真疼啊!——
岳骏声抱着脑袋跌撞下场,踩过掉落在地的双截棍,一头扎进空无一人的杂物间。反锁上门的那一刻,他放开手脚哭了出来。不顾有人在喊他,不顾有人在外面拍门,他咧着个嘴,痛痛快快地任脑壳儿生疼,任眼泪横流。他两岁上就是这么个哭法,如今二十岁仍旧这样啼哭,只是懂得点遮掩。道理上,岳骏声知道自己已经这样大,不好再随心所欲动辄哭泣了,但他就是忍不住。哪边一酸一痛一不如意,他就忍不住洒猫尿。虽说大多数时候并不会有人来安慰他,甚至会引起岳家其他人的轻视。而即便有人来安慰他,譬如像妈妈桑有时会做的那样,或者像他的那些走马灯似的小女友会做的那样,他也从不真的感到安慰。
扯过软帘擦眼泪,他听见现任女友晓薇在门外拼命地叫他名字,而他自己并不想见她。他知道自己又丢脸了,他总是干丢脸的事。事情传出去,被他老子知道,会是怎样一番结果,不用想也知道。
岳建益从不打骂他,甚至不怎么过问他,以前他跟他们一起住在岳家的花园别墅里时,父子俩就形同陌路。偶尔跟他说几句话,岳建益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你去干这个”,或是“你不要干那个”,像对着手下交代事情。岳骏声直觉自己的不讨喜,心情难免沮丧,要知道他并非没有为了赢得岳建益的赞许而努力过,只是那些努力跟其他所有努力一样,不知怎么地就付诸东流,毫无成效与结果,就像他上小学时学习四则混合运算时一样。
岳骏声扯着软帘在脸上揩抹,无意识地用指头把软帘捏出一叠一叠的褶。这是他打小养成的习惯,从枕巾到草纸,从裤缝到衣裳边,放松无事时尚且又揪又捏,紧张难过时更要变本加厉地捏。捏得层层叠叠,捏得指上全是老茧,也仍是要捏。一揪一捏中,他得以感到人世所不可得的安慰,平凡无奇的安慰,怪异的安慰。说到这个——
脑门上的震痛渐渐消退,一个身影渐渐地突显。刚刚场下那么飞快的一瞥,他再次看到了他。停车场里的他,站在前台的他,坐在杨叔叔身边的他。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他对能见到他的期待都已经不复存在,他对那个人的感觉差不多干涸到麻木……在他自己过得混乱又迷茫的日子里,那个人在干什么呢?他看上去好潦倒啊,是又去执行老爸交待的任务了吗?……
想到程显,岳骏声心里不由升起莫名的雀跃。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模模糊糊地,他感到自己不应该这么雀跃。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应该,而他的脑袋显然有并非为思考而生的。简短地想了一会儿,岳骏声就忠实地遵从自己的心愿,擦干眼泪站起,然后打开了门。
“搞什么呀?”门外等候已久的晓薇一脸气急败坏,上来接连捶他好几下,大耳环叮当响成一片,“都担心死你了!差点叫人破门而入!”
岳骏声撅了下嘴,这是他不乐意的表示。“我疼啊!你被双截棍敲一下脑子试试!”他没好气地拐出走廊,现在他可没心情应付这丫头的脾气。
“你疼躲里面算什么!以为出了什么事呢,莫名其妙!”晓薇不甘示弱,反唇讥他,一路跟出来。
岳骏声充耳不闻。他顺手扯了餐巾纸捏着,在主馆门口瞭望全场,想知道那个人在哪里,也许还跟杨叔叔在一起吧。
这个时候,只听一个声音叫他道:“骏骏——”
“阿程哥,好久不见。”
一刻钟之前,岳文龙仿佛天神下凡降临到杨淮放这边的吧台,手一招要了份淡红的酒水,又拖了张高脚椅,胯部一抬坐上去。他动作间,场子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的脑袋都提线木偶也似齐刷刷跟着转向,他们好奇地想知道能让岳大少爷如此屈尊俯就的是何方神圣。——自然不可能是杨淮放那个胖子。这里的不少常客都认得杨淮放,知道这杨胖子在“新世界”算个什么样的人物。既然不是杨胖子,那就只能是杨胖子身边的那个人了。不过——瞧那副尊容,那身打扮,能穿成这样坐在“新世界”的夜场里,确实需要过人的勇气。又看那人一派气定神闲,跟杨胖子颇为熟稔的模样,估摸来头不会小。只是不知道这个人跟岳大少爷又是什么关系……
“阿程哥,”岳文龙一张脸即使在这样黯淡的光线下,也显着佻眼的白。长发从两侧落帘似地垂落,极别致地包拢着他那张充满文艺气息的脸。更加充满文艺气息的是他那双脉脉含情的眼,像下雨的天空,一丝忧郁,两分黑白。再加上那两瓣色泽鲜艳的薄唇,不说话的时候,岳文龙整个人就仿佛一尊静美的雕塑,离永恒很近,离尘世很远。这样一个远离尘嚣的岳公子,让多少男女前赴后继,沉沦在那天空般的眼和玫瑰色的唇中。此时,场下很多人就是我们岳大少爷的粉丝,他们没事就在“新世界”蹲点,以期与偶像近距离接触。
可惜程显全身上下没多少关乎文艺的细胞,对于在面前坐下的“新世界”真正的王子,他略带戒备地看了一眼,就转而对着台上,欣赏着那个小草包耍猴似地表演双截棍。呵——多时不见,这小子也与时俱进了!他眼里升起笑意,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感到轻松了些。
不过还没等他回过神,一只手就捏上了他的膝盖。只听一个声音暧昧地在他左近道:“阿程哥,你回来继续给我家做事吧!”边说边用上了劲地捏。
杨淮放隔桌望着岳文龙捏在程显腿上的手,那眼神像是在研究什么异种生物。
程显上半身不动,大腿一晃卸去那只手,呼出口气,“岳建益如今还需要我给他做事?你爸现在盖盖房子就不愁吃喝了吧?所谓鸟尽弓藏,我只是有自知之明,鸟没尽就自己藏起来了,省得那时候被人追得东躲西藏,又难看,又麻烦。”
几句话出口,杨淮放开始掏手绢擦脸,嘴里咕哝着:“阿程,话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
岳文龙倒无半点儿愠色。他目光飘忽地打量程显,碎长的眼睫一眨,剪出一落落的旧梦,在这沸腾的夜场里四散。
“阿程哥,何苦把话说的这么决绝。人不如故,连我爸都这么说。近来我时常想起以前的事,想起我爸还没有今天这么西装革履,想起阿程哥还给我当保镖的时候。那时我在上中学,那时的阿程哥总是穿一双行军鞋,一年到头不见换……”
程显沉默地听着岳文龙意味不明的回忆,很想一走了之,却在拿定主意之前,猛见到那边岳骏声被自己的双截棍打着了,那小草包捂着头一溜烟地跑不见。场下一阵哗动,有人笑了几声,也就这么过去了。男人油光光的摩丝头转过去又转回来,女人丰润的颈脖这里那里地闪出深浅不一的白。
程显在这稠腻的摩丝与白肉的泥潭里望着小草包消失的方向,心思活络了那么一下,终于杯子一推站起来,“不奉陪了!”他对着岳文龙说。
“骏骏——”
岳骏声一脸沮丧,外加晓薇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数落,正自没好气。听见这一声,他压着眉头转过去,发现程显正立在过道一头望着他。
心情当即雀跃了那么一下,岳骏声压抑住心中的砰跳,强作出一副纨绔子弟的嚣张劲儿,恶声恶气地道:“叫我干嘛?”
程显不计较他的态度。他走过来抓着他的肩膀,借光看着他。
“刚才那一下还疼么?”口吻是百年难遇的温柔。
岳骏声本来都没什么了,被他这么一问又红了眼圈。他吸着鼻子强撑道:“要你管!”眼望着程显脸上的胡渣,很想再次哭一场。
如今他差不多比程显高了半个头,可在程显看来,这个绣花小草包还跟以前那个在“新世界”满地跑的小崽子没什么两样。当年那个小崽子每次一见到他,就跑上来抓住他的手,“程程,我不想去上学,你去跟妈妈桑说说好不好?”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小狗似的瞅着他,眉间也是小狗似的忧郁。
程显拍拍他,看着那双跟其小时候并无二致的眼睛,问他:“你在岳家过得还好吧?”
“好个屁!”岳骏声突然爆发一句,似是被这一问提醒了什么。他嘴角愈发下拉,垮着肩膀站在那儿,目光越过程显,一下想起了很多。
程显静静地瞧着他。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只能伸出手,在那颗修饰得时髦的脑袋上像以前那样抓摸两下,“跟岳家人相处要长点心,那里不比妈妈桑这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岳骏声“啪”地打掉他的手,“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
胸中乱糟糟地,他一把拉过正瞧得一脸稀奇的晓薇,“走啦!——今晚那边有好玩的。我哥请了个说脱口秀的,这半个月都来新世界表演……”
程显看着那对年轻人走远,在原地怔了一会儿。一股熟悉的疲惫涌上来,他觉得全身都重的很。晚场开始了,一个比一个更加光鲜靓丽的男女三五走进,他们路过程显身边时,都明显地侧目。
程显迈动步子,扬脸看见杨淮放站在大厅另一边,正慌忙低头,似是什么都看去了的模样。对着一大盆绿叶植物,杨淮放用自家熊掌般的手忙碌地敲着手机屏幕。
程显没有招呼他。他一个人走出“新世界”,走出这片不似人间的五光十色。路过外面反光的玻璃墙,他由漫天的霓虹中看见了自己颓唐的影像。他习以为常地别开眼,穿过一字排开的宝马香车,走向自己那辆二手电动车。
开了锁,人刚坐上去,诺基亚在口袋里“日”地一震。他摸出来看,是杨淮放的短消息,“我之前是不是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