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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道了很久的歉,那位母亲一直喊着要把A3206送进白塔,不过挺奇怪的,监视警察并没有火速赶来抓捕他。”
“不过他发疯的时候看着倒是比平时正常,”聂霜双撇了撇嘴,“笑得也不假了,眼睛也有神了,通俗来讲,就是看上去像个人了。”
“大概是科学院动了手脚。”闻秋下了定论。
彼时董天天对这个结论深信不疑,甚至一度唾弃当权者的独裁堪称谋财害命。他的想法不无道理,科学院把“印桐”保护得很好,从年初到现在一点情报都没漏出来,聂霜双黑进终端时甚至没找到他的档案,他的信息被删得一干二净,比黑户还没存在感。
然而在四月初的医院里,在他发现Christie也许和科学院产生了分歧的时候,他突然对之前的笃定萌生了怀疑。
——是什么理由让科学院放弃了将小印先生关进白塔呢?明明待在白塔里,比待在Christie身边更方便监测小印先生的各项数据。
——他们在顾虑什么?还是说,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董天天站在候诊室整齐的座椅前,抱着怀里温热的奶茶,掰弄着手指,无意识地压着拇指的指甲。
那么首先,他需要知道印桐到底看到了什么。
“搞清楚疯子的世界长什么样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毕竟我没办法直接对小印先生做一次清晰而透彻的访谈。更可况小印先生根本不可能单独出门,无论他站在哪里,周边都必定会有科学院和夜莺的人。”
董天天撇嘴耸了耸肩,凝视了安祈半晌,忽而笑得狡黠。
“还有一种方法。”
“我去偷了医生的病例,”董天天撑着脑袋点开了自己的移动终端,漂浮在半空中的光屏上出现了一张病例图片,她点开双向分享,以便对面的安祈也能看清楚。
“我顺着Christie来的方向算了算,天黑之后敲晕了给小印先生看病的那位医生,从他的终端备份上拍走了小印先生的病例。”
“别这么看我,”董天天道,“我没点亮任何一个黑客的技能,物理方法有时候比拐弯抹角有效多了,你可以试试。”
“没必要,”安祈保持着微笑,平静地拒绝了她的建议,“你可以继续了。”
“……”董天天翻了个白眼,“我看不懂医生的‘书法’,于是找人辨认了一下。按照这上面的说法,无论是第一次发病的黄昏,还是当时在医院,小印先生亲口承认他在任何一个时间段里都只能看见夕阳,在他眼里时间永远停留在下午18:45,来往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具残缺不全的丧尸。”
“这听起来有点意思,”董天天敲了敲桌子,像个谍报工作者一样放轻了声音,“更有意思的是,小印先生说那天傍晚在中央公园,在他发病前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有人撞了他。”
董天天撸起袖子,露出自己右手的胳膊。
“就在这里,小印先生说,他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第14章 。童书遥
在如今的监控里,搞清楚什么人干了什么事并不困难,然而难就难在那天下午,印桐撞到了太多的人。
从一无所知的平民百姓,到夜莺和科学院的监视眼,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买通,每一个人都可能被当成一次性凶器。
科学院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排查,徒劳无功。
“他们猜测小印先生也许被注射了什么药物,”董天天说,“然而得不到药物本体,解药根本无从谈起。”
“医生怎么说?”安祈问。
“医生什么都没说,”董天天摇了摇头,“Christie带着小印先生跑遍了中央城所有的医院,一开始还要求做全身检查,后来干脆直奔精神科。奈何十个医生有九个都给小印先生开了一兜子镇定剂,剩下的那个还不靠谱,Christie简直要哭晕在卫生间。”
“为什么不靠谱?”安祈问。
“好像因为那家伙是个实习的,”董天天支着下巴划拉着光屏,找到了记事本里的一条消息,“嗯,不仅是个实习的。那医生叫童书遥,当时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那是Christie将印桐挖出来的第六个月。
盛夏,七月初。
间歇性登场的幻觉不仅带来了铺天盖地的黄昏,还彻底改变了印桐眼中名为“人类”的造物,每天清醒的几个小时宛如上帝的恩赐,在让他苟延残喘的同时,念念不忘着逃脱升天的幻想。
……干脆给我个痛快算了。
印桐有时会这么想。
他时常想着干脆咔嚓掉自己的狗命,省得Christie还要劳心劳肺地带着他东躲西藏。他给Christie添了太多麻烦,从对方带着他逃离废都开始,从他睁开眼睛开始,他就在不断地犯错。
这是一场折磨。
他看着那个小姑娘为了他东奔西走,看着对方经常在半夜惊醒,红着眼眶坐在他床边上。
他时常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在过去或者现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可他什么都不记得,以至于Christie的歉意就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每一句“对不起”都狠狠地砸在他的心脏上。
明明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添麻烦的也是我。
我应该道歉的。
他总是这么想,他想着我应该和Christie好好谈一谈,她救了我,她没有做错什么。
然而他说不出口,他被Christie眼泪囚在原地,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
直到离开废都的第六个月,逐渐严重的幻觉在折磨着他脆弱的肠胃的同时,成功地送他去面对了精神科斑驳的白墙。
那是个燥热的午后。
接诊的医生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满是胶原蛋白的娃娃脸上挂满了困倦,他发黄的白大褂在身上松松垮垮地挂着,写着名字的胸牌拽塌了领口,露出里面皱皱巴巴的短袖衬衫。
印桐坐在他右手边的方凳上,看了眼他摇摇欲坠的胸牌——上面写着“童书遥”,而后目光恍惚地停留在了对面的白墙上。
“你在看什么?”名叫童书遥的年轻医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询问着。
印桐偏过视线看了他一眼,怔愣半晌,才像是大梦初醒般回了魂,从唇齿间挤出一个细小的气音。
“你说什么?”童书遥没听清,于是他停下写病历的手,挪开挡在眼前的光屏,看着印桐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在看什么?”
被提问的病人别开视线。
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杂音,就像是酝酿着一句以“我”开头的介绍。童书遥的视线同他一起移到对面的白墙上,那上面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能引人注意的东西。
医疗室里静默着,印桐逐渐意识到,他又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没在看什么。”
于是他说了谎。
“我只是发了会呆。”
他隐瞒了自己视野里异样的景象,隐瞒了墙面上不断剥落的墙皮,隐瞒了墙皮后那只发黄的眼珠,隐瞒了那只眼珠正牢牢地盯着他的心脏。
他仿佛听见有人小声地说着:“骗子”,然而他依旧扯着唇角,努力地笑着看向童书遥的方向。
“我最近总是做噩梦,睡得不太好白天就没精神,”印桐说:“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杂音,供人休息的金属凳子在地上划过一段不小的距离,肇事者Christie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眼睛,扶着凳子又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
印桐皱起眉,视线划过冰冷的地面,重新停留在苍白的墙壁上。
那只眼珠还陷在剥落的墙皮间,蠕动着发出黏腻的声响。
印桐垂眸看向自己干净的指尖。
他还记得癔症刚开始的那些夜晚。他曾在一个阴冷的午夜惊醒,喉咙里干涩得就像生锈的铁皮管道一样。他蹑手蹑脚地绕过Christie的床,走进客厅,摁亮了墙上孤零零的夜灯,被冰冷的触摸屏冻得打了个哆嗦。
微弱的暖黄色的光晕笼着着客厅的一角,黏腻的液体从污浊的墙面上滑落,他看到腥红的浊夜一点点啃食掉老旧的木地板,漫过沙发的流苏,覆盖他视野里的每个角落。
彼时他还不清楚这些幻觉是什么东西,没有记忆,他甚至不觉得毛骨悚然。
而后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剥落的声音,就像是娇小的绿芽钻破了土壤,亦或是软木塞脱离僵硬的玻璃瓶,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从他面前的墙壁上,长出了一只干涩的眼球。那些渗进墙壁里的深红色的粘液,看上去就像它的眼泪。
“……喂!”
晃动的手指打断了印桐的回忆,他抬起头,对上童书遥满是好奇的眼睛。
“你又想什么去了?”童书遥问。
“抱歉,”印桐扯着嘴角笑了笑。
“病历上写着你精神状态不佳,有时会出现幻觉,”童书遥用光笔敲了敲漂浮在半空中的光屏,“你最近都出现了什么幻觉?”
“之前总会看到黄昏,还有一些长得奇奇怪怪的人,”印桐握着自己微微发凉的指尖,“最近不怎么常见了,可能我要痊愈了。”
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童书遥配合着他假笑了一下,收起光屏指了指对面的白墙。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幻觉?”他又问了一遍,“请不要讳疾忌医,我想听实话。”
人们在面对怀疑的东西时总会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我想听实话”,然而这个“实话”的范围,大概只局限于他自己想得到的那个“答案”里。比如情侣在得到爱人“出轨”前总会不断地试探,比如吃瓜群众在找到背锅侠前总会怀疑事情的真相,比如印桐面前这位医生,在得到某种类似于“世界末日”或者“丧尸围城”之类的形容作为幻觉的“答案”之前,恐怕不会收起他怀疑的眼神。
印桐在心里叹了口气。
然而得到了答案又能怎么样呢?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心无芥蒂地接受“所谓的真相”。
比如Christie。
倘若他没有在那个失眠的傍晚潜入客厅找水喝,没有在Christie打开照明灯的瞬间惊慌失措地回头,没有轻信Christie表现出来的“接受”。
没有和Christie面对面坐在一起,没有听话地说出自己所看到的景象。
——“我不知道……到处都是红色的,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Christie你的头上是什么东西?你这里,”印桐伸手摸了摸Christie右边的脑袋,有什么东西软糯而黏腻,激得他心脏空了半拍,胃里翻滚着强烈的呕吐欲,“这是什么……”他颤抖着站起来向前扑了半步,而后踉跄着跌坐到地上,他仰着头伸手去摸Christie的头发,在对方苍白的脸上,读出了惊恐的表情。
——“你看到了什么?”Christie问。
——印桐的指尖打着颤,他压着自己扭曲抽痛的胃,抬头磕磕绊绊地问道:“这是血吗?”
倘若他没有说出“问题”的“答案”。
也许他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
Christie并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她排斥印桐的幻觉,甚至孤注一掷地笃定他应该检查一下大脑是否完好。她认为这是失忆的后遗症,是印桐在垃圾场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砸到了脑袋,她笃定无论是物理疗法还是手术开刀,总有一种方法能让他恢复“正常”,他所看到的并非是幻觉,而是一种古怪的病症。
一种可以治愈的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