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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泽哪里知道他字面意思背面的曲曲绕绕,还以为何承枫很喜欢和他一起睡觉,也开心起来,很自觉地把一碗米饭吃了干净。
然而他还没等到外婆来接他,唐蔓花容失色地出现在露天餐桌前焦急地说:“跟我回去,你爷爷去世了。
那几天对顾承泽来说简直是浑浑噩噩,在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前,他被一群不认识的亲戚带着,手臂绑了奇怪颜色的布条,几个人还在讨论什么长孙要披麻戴孝这孩子是不是就不用了。
白事风俗就连唐蔓都是陌生的,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仓皇地寻找他妈妈,只见他爸妈和那陌生的伯父母按着长幼之序跪在一侧,水晶棺嗡嗡响着,上面覆盖红毯,里面睡着那没说过几句话的爷爷。
顾承泽从麻布外偷偷瞧着,大人们都很忙,哭嚷得声音嘶哑情真意切很是悲恸的老妇人正是他奶奶。印象里那老人从来是珠光宝气一脸严厉。某一次过年,顾承泽被他那两个双胞胎堂哥欺负,他奶奶出来飘一眼哭的惨兮兮的顾承泽说:“不是我带的小孩就是没教养,大声嚷什么呢。不过还来得及——”竖着的眉毛突然就平顺和善了,她问,“愿意跟你奶奶一起住吗?”
顾承泽扔下玩具就跑了。身后是冰冷的不屑:“这哪点像顾家孩子了?!”
顾承泽站得双脚发麻,看看那两个被佣人抱举着的胖嘟嘟的堂哥,正吃着点心,还时不时发出声音观察他的反应。他想起来按往常他早该吃点心了,不过大人没让他就不去讨,安安静静抿着嘴倔强地站在那,与爷爷表情冷峻的遗像大眼瞪小眼。
嗡嗡作响的冰棺在宗祠停了三天,那名存实亡的爷爷在喧天锣鼓和连天花圈的相送下终于上路了。
接着是闹哄哄的法事,烟雾缭绕了一个礼拜,顾承泽才看到精疲力竭的唐蔓过来抱他,问:“喜欢你爸爸家的人吗?”
他低着头,那张小脸都要埋到胸口了,他用力摇头,如果脑袋上有两根羊角辫子,就能快准狠地甩打脸蛋,正像个拨浪鼓被摆弄着——他掷地有声地回答:“不!”
“好吧。其实妈妈也是。”唐蔓女士天真烂漫了三十年不觉得此言对一个五岁孩子说出来有什么不妥,于是又问,“我承承喜欢谁?”
“我哥,大承承。”
“那又是谁?”唐蔓想了又想,才把大承承与一张颇有些黝黑的脸联系起来,她纠正说,“那不是你哥。”
可是她本人又纠结不出个具体关系,因为她和何承枫他爸沾点亲戚关系,不过是因为何爸爸的奶奶改嫁给唐蔓的爷爷,二老早驾鹤西去多年,这三千里外的亲情如果不是逢年过节何承枫替她妈送点土特产给顾承泽外婆,后者再回一些干货——若没有此番微妙的“易物”哪能持续下来呢。唐蔓放弃动脑筋,就摸摸顾承泽脑袋:“好,妈妈记住了。”
谁知道他爷爷的去世只是个不幸的开头,没多久,他爸爸出“车祸”,抢救不了,也撒手人寰了。
顾承泽的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歇斯底里地骂哭成木桩的唐蔓,说她就是个大克星,克死了公公又克死了老公。
顾承泽扑上去推他奶奶,惨遭连座,骂他哪来的野种也不知道,长得一点不像他爸爸。骂累的顾老太又接着哭,顾承泽被她嚎得无比烦躁,走过去拉他妈妈说:“妈妈!我们走吧!爸爸以后不回家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啊?”
“谁和你说爸爸不回家了?”
“抱着我的阿姨说我爸爸去世了以后都不回来了。”顾承泽说着说着突然哭了出来。他在葬礼上一滴眼泪也没流,还不明白“去世”的含义,只知道以后看不见爸爸了,只知道妈妈会被那些人欺负,只知道在这里他不开心,一想到这些他就哭得特别伤心!真的伤心了。
唐蔓本来止住了眼泪,被顾承泽一嚎又滚落泪珠,牵起顾承泽的小手,两个人在几双眼睛和一张谩骂不断的豁牙破口里走出了顾家宗祠。
很久以后,顾承泽还记得那天的兵荒马乱和举目无亲的滋味。
后来他才知道他爸的车祸不是意外,是蓄意伤害。那年头,清官必遭人怨恨,能让人下台的手段千千万,显然那恶毒之人用了最快捷省事的。
可是多年过去,怎么也找不到肇事车辆,唐蔓女士在垂垂老矣之际回忆起来说:“有人一辈子都噩梦缠身,良心倍遭谴责与煎熬,也是报应。”那些都是后话。
眼下两个人离开顾家,只得去顾承泽的外婆家。农村是个盛产农产品和家长里短的奇特圈子,一些农妇的口才加上编故事的能力,让八点档电视剧的编剧都叹为观止望尘莫及。
关于唐蔓回娘家一事,当时流传了至少五六个版本,个个有鼻子有眼,证据确凿,加上说故事人的言之凿凿,使每一个版本都有各自的可信度。
有几个人愿意被人造谣的?但唐蔓是谁?她是那种因为别人诋毁她名声就睡不着吃不下饭?大错特错。她在镇上邮电局找了个工作,专门帮人寄国际包裹,称重填面单等,工作不忙不闲,加上顾承泽他爸留下来的钱,就算按以前的生活水平过日子也能打发个三年五载的。
外婆心里自然心疼她,可嫁出去的女儿从此在娘家了,在农村到底不是多光彩的事,她一面打毛衣一面和帮忙绕毛线球的顾承泽说:“你妈妈哟从小就是个脾气古怪的人,谁也不明白她脑袋想什么。你说你爸爸他不回来了,你们娘俩有自己的房子为什么不住哦还回外婆这破房子呆着干啥呢。”
顾承泽说他们对妈妈不好。外婆叹了叹气:“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妈当初嫁人我就说了,人家爸妈不同意的婚咱不能结,以后会很辛苦的,她偏不听,倔驴一头。”话音停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沉,嗫嚅着,“我和你一孩子说这干吗。”
外婆把毛衣在顾承泽身上比比,“你以后记住,大人说的话得听进去,都是为你好才说的,你看见谁去苦口婆心地和不相干的人费口舌啦?”顾承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虽然他听着似懂非懂,但外婆的话都得应下。
☆、4
4
唐蔓女士和自己儿子说过:“你外婆说啥就是啥,就是说月亮是方的你也得说对!不然咱们没地儿睡啦!”
瞧瞧,这不着调的妈。
似乎每个孩子的成长都会伴随着长辈的一句“我都是为你好”,有时候那句是在狂怒之下说的,有时候那句是在心被伤透后说的,有时候是在循循善诱的劝导里说的……情境不一,但希望孩子听话的愿望是一致的。
何承枫的食指勾了两串黄角兰,在门口身影一晃,顾承泽就坐不住了。
外婆眼皮也不抬,懒懒道:“去玩吧,别跑远,出去玩要等外婆同意。”
顾承泽点头,飞快地把毛线球放好,跑去找何承枫。
“送你的。”何承枫的掌心是一串用针线穿好的黄角兰,细长的花瓣微微舒展,空气里是清幽的芳香。
“我给你套在手腕上,听说这驱蚊。”
顾承泽低头看他帮忙戴,眼神一闪,问:“这不是我外婆院子种的吗?”
何承枫道:“我昨天爬树上摘的!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顾承泽其实很有物品所有权的理念,在他眼里是他的东西哪怕再廉价再随处可见他都要护在怀里。可是对上何承枫亮晶晶的眼睛他就改口道:“不会,我的就是你的。”
彼时,整个村就一个幼儿园,还没区分小班中班和大班,前年村里的小学并到镇上去了,幼儿园也一并划过去。
唐蔓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顾承泽的户口迁回来,顾承泽理所当然地去镇上读幼儿园。
何承枫也知道他爸爸离开的事,看他一直情绪低落,就有模有样地摸他脑袋安慰他:“哥会一直陪着你的,放学我去接你,上学我去送你,以后还要在同一个学校。”
想了想电视上看过的一句话,半生不熟地借花献佛:“反正哥会一直在你身边的,直到世界的尽头。”
因为家境的缘故,何承枫连幼儿园都没念,直接读了小学一年级,每天一放学就抓起书包飞去接顾承泽,偶尔在校门口买两块紫菜饼。
改革开放的范围远未挨到桥下村的边,五毛就能买到两块饼,里面夹着有些沙土的紫菜,但味精放得足,因此吃起来还是有滋有味的。
何承枫喜欢吃,但一个礼拜只能买一次,还相当大方地与顾承泽分享一块。
白色塑料袋装着两个饼,用手掌捏紧了,两条细麻杆腿飞奔到幼儿园大门接等候着的顾承泽。顾承泽很乖,何承枫不来,他就坐在大门里的花圃边等他,谁也不看谁也不理。
听到由远及近的“承承”他才会抬起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眼珠子都闪活了起来。
“我哥来接我了,谢谢老师。”顾承泽和值班老师说。
老师见过何承枫几次,就笑道:“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啊。”
顾承泽想了想,煞有介事道:“他让我叫他哥,他就是我哥。”老师摸摸他脑袋,显然没打算纠正他的逻辑。
其实顾承泽不喜欢吃紫菜饼,用棕榈油还是地沟油炸的呢,后来很多年后学了化学才知道。但何承枫给什么他就吃什么,没为什么,那时候他发现何承枫看见他吃他给的东西就会开心,开心了他就笑,他喜欢看到承枫笑,脸上有一个漾着笑意的酒窝,感觉全部的好心情都藏在那点小小浅浅的酒窝里,一眼即能看到底。
那时候顾承泽想,这人开心得多么容易啊。
唐蔓以前毫无“生活计划”一说,什么都随性随意,性格往好听了说就是无拘无束豁达大度,按外婆的看法说吧就是个心大加二百五。随了唐蔓的爹顾承泽的外公。
外公是个退伍老兵,峥嵘岁月炮火连天都挺过来了,日子好了后却嗜酒如命,喝过的黄华山米烧的空瓶子连起来能绕村子一圈。顾承泽想起外公就觉得鼻子被一股酒味呛着,堵得慌,外公死于酒精肝,喝酒喝死的。
与他爷爷不同的是,哪怕两位老人他都没有实质的思念和相处时光,但较之连气味都模糊的爷爷,外公是位鲜明且热烈的人。等顾承泽长大就理解了外公“借酒浇愁”所为何故。
老战友在眼前倒下,出生入死的兄弟剩他一个,他觉得自己背弃了他们,觉得自己苟活着,干脆醉他个不知今夕是何夕,不要知道那种感觉。
顾承泽自然无法感同身受,他长大后想明白那一点反而更崇敬外公了。他没那么情深意重的想法,只是认为以后不能抛弃何承枫也不能离开何承枫,不然他也去喝酒,喝死好啦。
顾承泽在念三年级那年,班主任对唐蔓女士说,这孩子还念三年级真的是浪费和耽误他,于是就直接念五年级了。
此时,何承枫在初一的第一年期末考成绩出来了,紧接着就是万人痛恨的家长会。
考的好的洋洋得意,考的差的垂头丧气,诸如何承枫这样成绩垫底的笨蛋学生。
何妈妈难得请了一上午的假没去上班,换了一年才穿两次的衣服与家长们坐在一起。开家长会的时候,学生们都被请到班级外,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分享自家父母的暴虐程度,拉近彼此的友谊。
在大多数学生心中,好坏学生是泾渭分明,而男和女之间的楚河汉界无比清晰,哪怕经过了一学期的磨合熟悉,因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