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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紧紧盯着被我挑了出去放在一边的西兰花,挣扎了一下才低声说道:“我有个朋友,也不喜欢吃西兰花。”
“哦?怎么呢,跟我说说吧,你答应了陪我聊天的。”
她皱了皱眉:“他也喜欢吃你点的这个套餐。”
“那真是奇妙,这一定是一个巧合。”
“……我觉得也是。”她皱着的眉头始终不见缓和,伸手往嘴里随意地塞了几根薯条,有些出神。
“你那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言,她眼里突然闪过一瞬的愤恨。
我自认,并没有做过什么让她不痛快的事情,我对她照顾有加关爱有加,她刚刚眼中的愤恨,又是从何而来?
她抬头看我,神色中带了些戒备:“你是什么人?”
我耸耸肩,表情无辜且无害:“不过是一个和父亲吵了架离家出走的十四岁富家子弟而已,我以为你知道的。”
“真的?”
“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
她盯着我看了半晌,见我眼中并无心虚或者欺瞒的意思,这才微微放松了些戒备,切了一小块牛排放到嘴中,陷入了思索当中。
我安静地吃着面前的东西,耐心地等待她。二十年前离开的时候,我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眉眼之间尽是稚嫩和朝气。二十年不见,她眉心已经生出皱纹,不复朝气,取而代之的是死气沉沉。她在思索的时候已经见不到当年那些习惯的小动作了,少女时候的羞涩被一丝风尘之气取代,原本细致的皮肤看起来也粗糙了许多。
她如今已是一个三十六岁、正逐渐老去的中年女人。
方才门口同他拥吻的那个男人,是否是他的丈夫?
芬妮面上慢慢出现明显的嘲讽神色,随后便是一似怀念和微妙的愤恨。她吞下口中的食物,然后才慢慢开口:“他已经离开了很多年了。”
我安静地听着。
“你刚刚看见我在门口跟人接吻?”
我点点头。
“那不是我的男朋友,是我的客人。”
虽然方才在车中,我已经隐隐猜到了这样的事情,此刻经由她的口直接说出来,却还是有些反应不及。
“我妈妈,从我十二岁开始就让我接客。”
我的手一抖,餐刀在盘子中划出犀利刺耳的声音。
“很不可思议吗?我十六岁,她又让我勾引一个人。”她耸了耸肩,面上一幅无所谓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后抿了一口手边的红酒,涂了黑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上的红色唇印,带出一丝色|情的味道,她沉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眸中光芒沉了下去,“这个人太好骗了。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我装纯,他居然也信,还赞美说我有种东方女性的美。”
手中的红酒杯突然一滑,杯脚磕在桌沿,有几滴红酒激荡出来,落在我的袖子上。
我不动声色地拿起纸巾,摁在了袖子上,红色的液体顿时沁透了雪白的纸巾。
芬妮丝毫没有注意我这边的情况,已经陷入了回忆中:“一年的时间,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没想到他变成有钱人之后却彻底忘了我这个灰姑娘。哦不,“她神色蓦地一变,鲜红的唇勾出无比讽刺的笑意,”我还不够格说是灰姑娘,毕竟我只是个十二岁就开始接客的妓|女而已。”
我摁在右手上的左手在桌下将自己的手腕扣的紧紧的:“他怎么就变成了有钱人?”我顿了顿,瞪大了眼睛开玩笑道:“难道他中了奖不成?”
芬妮冷哼一声,鄙夷之情显而易见:“有个有钱的爹也算是上辈子中了奖了。”
我哑然无语,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后来找过他吗。”
她斜眼看我:“找什么找?都是我自己作孽送的消息让人把他找回去,我还以为他会念旧情,回来娶我,谁知道人家转头就忘了我?”
——都是我自己作孽送的消息让人把他找回去。
“那你……你怎么知道该让谁找他回去?”
这话的打探和窥秘意味太过明显,她突然抬头,眯起眼看着我。我只是耸耸肩,低头继续吃东西,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理直气壮道:“小孩子好奇心都是这么重,但是我是个绅士,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她突然轻笑一声,伸手过来就要揉我的头发,我刹那往后一躲:“你别弄乱了我的发型!”
芬妮听见我这话,显然放下了所有的怀疑,笑话我道:“小男孩。”
“我还有四岁就成年了!”
“那你现在也只是个小男孩而已。你还挺可爱的,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很亲切……跟他有点像。跟你说这些,其实也无所谓吧……”
我瞥她一眼,再不反驳。
“……我去中国玩的时候,见过他父亲,他们俩长得太像了。”
其实二十年的时间下来,什么都没变。
只是二十年前的我,什么都没看清。
我不再说话,她仍旧在絮絮叨叨说着,似乎想把这二十年来都没有说过的话倒出来一般,我却再也听不进去。我迅速地将盘中的食物塞进腹中,随后起身猛地站了起来,往外大步走了去,身后芬妮的呼喊被远远抛在身后。
我居然从来不曾怀疑。
顾家虽然是黑道世家,却只是盘亘在东南亚而已,它的爪牙远远还不能触及欧洲,信息网更不可能覆盖到这个岛国。我的生母辛辛苦苦跑到英国生下我,想必也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呆在顾家信息网百密一疏的地方,由两个慈善的老人领养我,就这样平凡一生。
而让我的整个人生都逆转的,却是我曾经最重视的人之一。我却到前世生命已尽才知道,这个人的笑容是假的、这个人的任性是假的、她向我讨要的宠爱是假的,向我展示的一切全部都是假的。
我曾以为她的单亲母亲坚强而独立,却到现在才知道,这也是假的。
到头来,唯一是真的的东西,却是医院那张薄薄的DNA血缘证明,是这个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枷锁。
从头到尾被骗的团团转、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我,当真不啻为一个笑话。
第10章 第十章
容家的私人飞机第二日起飞,我在飞机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却已经在回容家的车上了。
容世卿坐在我旁边,手中拿着一本财经杂志正在看。面上的线条虽然利落,此时看上去却并不柔和。
我坐了起来,身上的毯子滑落到腿上。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了他拿在手中正在看的那文章配图。
后槽牙不自觉就有些咬紧。
我此刻无比痛恨于这具躯体良好的视力,即使中间几乎隔了一米的距离,我却仍然能够清晰无误地,将那张照片上的两张脸分辨出来。
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也许是出于逃避,我并没有去搜寻过有关顾家的消息,从前的一切我都暗示自己放弃,只当不曾记起也从不曾经历,也许我真的只是容家的小少爷,经历了一场绑架之后多出来了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
看到这张照片,我才发觉骨子中对于夕日的记忆原来如此熟悉,并不是简单愚蠢的心理暗示就能抹杀了的。
只是如今回了大陆,顾家容家虽然黑白两道不常往来,但是大大小小的交集总会有一些。从前我不喜欢抛头露面,这两个人却是精于同人交际,左右逢源,一心想要改革顾家,抱负极大,称得上是野心家,以后……只怕是没避开。
“父亲,还有吗?”我指了指他手中的杂志。
容世卿看我一眼,从一旁随手拿了另外一本递给我,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并不过问其他,仍旧低头看自己的。
我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杂志。封面上,一对面容相似度极高的龙凤胎,并肩而坐,相似的面容上是几乎无二的自信与笃定。他们面前放着话筒,一身正式的西装,这么多年倒是也耳濡目染浸泡出来了一些凌人的气势。
标题——顾家改革第一关,股东洗牌?
顾氏的制度和运营已经十分完善了,况且其中股东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从前就知道这两个孩子极有野心,确实现在才知道,他们居然也如此愚蠢。
把股东重新洗牌无异于将顾氏的权力重新分配,夺人钱财杀人父母,这做的是把人得罪彻底的事情,在当初提出来的时候必然会遭遇到不小的阻力,顾家这些人又不是吃素的,怎么能容忍的了被人这样欺负到头上?这样的改革方案,居然还有开新闻发布会公之于众的一天?
难道是还没有遇到反弹吗?
车内冷气很足,我穿着短袖的上衣,方才冷气扫到了我,不觉胳膊上一阵清凉,打了个寒颤。
我思维突然一滞,心顿时猛地一沉,只觉周身寒气逼人。
在大陆,这正是艳阳高照的八月,大陆许多城市正要迈入一年中最热的火炉阶段,人们躲在有冷气的房子中足不出户。
但是在我“成为”容家小少爷之前,我分明穿着一件栗色的毛衣,正坐在开着暖气的顾家主宅一楼。那个时候,不过才傍晚时分,天却已经全黑。我在宅中等他们回来吃饭,却等来主宅外头围着的整整一圈的叛徒,他们个个都戴了手套,黑洞洞的枪口让我成为方圆十米范围中唯一一个活生生的靶子。
那个时候,我手中杂志上封面照片中的这两人,身上裹着风衣,抖落了一身的雪之后才进门,我还记得他们脚底的学在顾家温暖的大厅中瞬间熔化,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留下两串潮湿而肮脏的脚印,步履沉重坚定却带着无法回头的决绝。而现在,他们穿着西装西裙,微笑地看着镜头的方向。
分明不是一个季节。时间已经过去了超过半年。
后脑头皮随着心跳的频率传来一阵一阵的抽搐,我面无表情放下手中的杂志,将身上的毯子拉到了脖子上,闭着眼装睡。
眼前一片漆黑之后,才发现我自己的心跳怦然如同雷响。
混乱之中发现自己成了容家小少爷的时候,我满心都在如何接受这个事实,或者尝试从这个几乎不可能是现实的梦境中醒来,却完全忽略了其他的问题。我甚至心存侥幸,在最初接受这个事实的一个月当中,期待能看到有关顾家此时已经上下大乱,这两个人腹背受敌自顾不暇的消息。
我日日浏览网页,忍住冲动不去搜索有关顾家的消息,却看不到任何有关顾家的大消息。就连顾家家主身亡这样的重大事件,鼻子比狗还灵的记着居然一点都没有捕捉到任何风影。
那几天下来,我整个人几乎都蒙了,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这还是一场梦境?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如同当头棒喝一般清醒过来。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只是忽略了时间而已。
顾石、顾玉提出这样的改革方案,想必最初不是没有遇到阻碍,而是半年时间过去,已经排除阻碍……所以如今,才能从新闻媒体这里看到他们正式发布的消息。
我慢慢沉下呼吸,心跳也不再那么猛烈。
顾家中有不少人十分固执,尤其保护自己所有的那一份权力和既得利益。顾石、顾玉跟了我十年,他们的深浅如何我还是知道的。半年的时间……根不就不够他们拜托这些权力面前如同丧家犬的人。
以他们的能力,很可能最终偷鸡不成蚀把米。
并且黑道上顾家已是大家,外姓者根本无法插手。
我皱了皱眉,有些烦躁地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