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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小村落,就好像一颗隔绝在边缘的小星球,在道德与法则上,自有自的运行规律——哪怕这种规律毫无先进性可言,长于其中的村民习惯于此,并将其代代传承,奉如圭臬。
“六七十年代那会儿,社会搞生产,鼓动大家生得多,也不管大家愿不愿意。但其实,像李村这种闭塞的小地方,不需要这些鼓动,他们的传承意识比起开放地区的人要深很多。每个人家都生好几个,有的势必要生出儿子来,有的生出了儿子还想继续生。”娄畅停下来,问他,“生得多了,会怎么样?”
江倚槐根据以往剧本和书本的经验,推测道:“养不起……送掉,或者……卖掉?”
“嗯,而这种村子,重男轻女的现象,严重到让人难以想象,”娄畅回忆着,“他们卖女儿,就好像卖生产过剩的商品,所有人都卖,没有人觉得不对。”
“但有一户人家,却不一样。”
这户人家跟随村姓,家里的顶梁柱名叫李建国,他与妻子在父母逼迫下,先后生下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长亲过世后,可能是年轻气盛,也可能是夫妇二人都念过几年书,明理通德,没有那些旧思想,他们最终不打算再要孩子。
三个小女孩在村里跑来跑去,快乐地长大,她们是村里与众不同的风景,就好像在沼泽地边开出的百合花,洁白、幽香。女孩子羡慕她们,她们不必穿打过补丁的衣衫,不必为了弟弟而放弃很多东西。男孩子也喜欢她们,她们单纯善良。
尤其是那个小女儿,唤作萍芳。萍芳承袭了母亲的样貌,且爱读书,到十五六岁的年龄时,是姊妹中最文静温柔的一个。她又懂事,时常坐在门槛上,抱一个竹篾,帮父母择菜,或与两个阿姊做针线。
据说一次,有个外乡人来了此地——这是鲜有的,萍芳用水灵灵的眸子看他,看了好一会,竟不似那些见了生人而害怕地跑开的男孩子,她从门槛上坐起,用软和的话语同他指路,见这人饥肠辘辘,还回去拿了两块草头面衣赠他。
娄畅说:“萍芳是村里争相夸赞的好女孩。”
俗称别人家的孩子。
江倚槐本想跟着夸赞几句,娄畅却又说下去:“但后来……萍芳不见了。”
江倚槐一愣:“不见了?”
娄畅点头:“嗯,某一天傍晚,突然不见了。”
很长一段时间,萍芳的父母都在找她,有四五年。那个年代,虽说是改革开放了,但穷乡僻壤通信技术太差,一旦失联,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他们撑了那么久,终于相信不会再有回音。
江倚槐有些不安:“她去哪儿了?”
“不清楚,不过当年有小男孩说,萍芳又给陌生的外乡人指路去了,但方圆几里搜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江倚槐想:十有八成就是拐卖,那会儿拐卖能找回来的,几乎不可能。
萍芳像一个存在过又忽然消失的灵物,被村民们传成了各色各样的故事。不知为何,传出这样一版故事,说是李建国夫妇其实就是动了财心,想卖掉女儿,才自导自演一出戏。
这时距离萍芳出生的年代,已过了十多年,思想工作做到了农村,村民开始摆脱卖女儿的思想,争相做文明人。萍芳这样的女孩,在他们心里的秤上一摆,无论怎么看,都能卖个好价钱,于是有色眼镜便对准了李建国夫妇。
可不是么?有人还说,他家二丫头看上隔壁村的一个穷小子,估计是要倒插门。预备婚事那么多钱,他们小门小户哪里掏得出来,可不就要卖女儿嘛。真是可怜了萍芳,这么好一个小姑娘。
风言风语传了一段时间,终是平息下来。村民毕竟不是生在这桩奇事上的人,八卦过后,他们有自己的家庭要经营,也有自己的生计要过活。
只是没多久,已出嫁的大丫头也死了。她的婆婆将她的棺材停回了李村,说:没一儿半女,留着晦气。
这一次,谣言甚嚣尘上。
娄畅深呼吸了一下,没再细讲,江倚槐猜得到,左不过就是说,这对夫妇必定做了亏心事,这就是现世报。
虽然娄畅很长时间没说话,但江倚槐不以为故事已经结束。果不其然,娄畅问他要烟。
“没了,小王那儿讨来的。”江倚槐一摊手,“小伙子年纪轻轻,不要老是抽烟。”
“……”娄畅瞥一眼江倚槐手里烧着的东西,给了他一个冷淡的颜色,继续说下去,“没想到的是,又过了十多年,那会儿已经是九十年代了,萍芳却在某一天回来了。”
江倚槐眼中一动,惊讶之色漫起。他想:萍芳终于回到了这片生养她的土地上。她是不是会与李建国夫妇相拥而泣,亦或是多少酸楚都藏在相视一笑中,又陡然惊觉,眼红鼻酸。
失去多年,倏然复得。如果这是在影视作品里,必定是感人至深的相逢画面。
只可惜,现实的荒诞之处,或许就在于它容不下圆满结局。娄畅叹了口气:“萍芳的回来,大概是压垮她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是逃回来的,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风尘仆仆,甚至连钱都花得不剩分文,她的鞋上沾满尘泥,必是坐不起交通,走了长远的山路。
行路疲惫,风雨蹉跎,她像是一个出土的花瓶,好看无光,反倒有些狼狈不堪,李建国夫妇甚至一时没认出来。
萍芳的容貌,比之十多年前的少女,实则出脱得更好了,但那点山水书卷里养出的灵气,已荡然无存。
他们听萍芳说起拐卖的经过,问路、下药……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陌生又黑暗,直到萍芳说到,她被卖到了顺城。
江倚槐便是在顺城出生长大的,乍一听更添了不忍:“顺城?”
“嗯,”娄畅说,“萍芳嫁给了,不,被卖给了当地一个酒色之徒,还生了一个孩子。”
顺城在村里的大多数人看来,是极尽繁华之地,是此生都不一定去得了的迦南美地。而萍芳在那里结婚生子,不论是出于怎样罪恶的开始,现在的境况听来却是很“好命”的,甚至传出去时,有些村妇还有些眼红。
“他们把萍芳赶了回去,说女孩子既然结婚生子,就不应该再回来。”
李建国夫妇对外说,萍芳寻到了一个好人家,在顺城吃香的喝辣的。
江倚槐本想问,怎么会这样?但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
十多年了,李建国夫妇已苍老,他们终于可以平淡地接受萍芳的离去,也渐渐忘记过去的美好回忆。
一家人在蜚短流长中活了那么久,那点唯存的心性大抵被消磨殆尽,他们的思想被村里人同化了。
漫长的年岁里,他们只剩下真实的痛苦——这都是萍芳带来的。被侮辱没人性,被栽赃是吃着妹妹的人血馒头成婚生子,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活在萍芳的阴影里。就好像……这么多年了,他们偶尔会惊惧地察觉,萍芳仿若一双窥视的眼,在某处盯准他们的脊背,从来没有离开。
江倚槐沉默了很久,把一支烟吸到了尽头,他缓缓吐出烟,才平复一点心绪:“萍芳回顺城去了吗?”
“不知道,这次是真的杳无音信了,”娄畅望着远天,月色已逐渐明亮,在无风无云的天际显得那样孤单,“不过她走之后,村民们为她编了一个自杀的结局,听着是不是挺荒诞?”
一别经年,再见时,父母向她哭告,胞姊对她怨毒,她所有的挣扎、希望都化作了可笑的灰烟,如果不身死,难道又要回到泥沼中吗?
江倚槐的思绪却走到了另一个方向:那神明般至高无上的“别人家的孩子”,日复一日地鞭打在孩子们的心上,当年的孩子们长大了,那份嫉妒与怨恨这么厉害么?
江倚槐细思极恐,于心不忍:“难道全村的人都想让她死?”
娄畅一愣,可能是被江倚槐这想法给唬住了。
“你这个想法,可能是恐怖片的脑回路了……虽然事无定性,我也不能说绝对是错的。不过可以换一个角度理解,”娄畅自顾自说下去,“对于这样一个悲剧性的女子来说,这可能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即便她活成了一个‘故事’。”
故事只要符合人们的愿望,主角本身如何,事实又是如何,没有人在乎。但,比起那些寂寂无闻的人,他们生老病死,顺从悲剧,又酿造悲剧,要好得多。
江倚槐有些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了:“刘柔在片子里,也是一个没有写出来的‘故事’吗?”
娄畅把目光收回来,看向江倚槐:“你觉得呢?”
江倚槐想到了什么,像是不确定,他微微摇头:“站在冯融的角度,我希望不是。”
爱是多么卑微的东西,宁可她好好活着,便算是变作活着的悲剧,也不要成为口口相传的“故事”。可是,冯融最后都没有见到刘柔。
“嗯,有点苗头,”娄畅略作肯定,但神色不怎么好看,在这样的故事面前,谁都不会快乐,“希望明天不会再返工,去吃饭吧。”
江倚槐跟着娄畅走往用餐的地方,萍芳的故事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他掏出手机,打算调节一下。
【几一昂江】娄导和传闻中的不大一样,拉着我说了二十分钟话。
半分钟后。
【唐大爷】是话少的那个吗?
【几一昂江】是吧,我这应该没有第二个娄导了。
【唐大爷】你是不是在剧组惹事了,小王没拦住你???
【几一昂江】……
第7章 入校
和娄畅谈过之后,江倚槐回到民宿看了一夜江萧峰的作品。
这些作品,江倚槐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那会儿他甚至还没形成拍摄的概念,只知道这是爸爸“拍”出来的。等江倚槐长大了一点,江萧峰偶然在小学校庆表演时发现了儿子的天赋,就开始为江倚槐的人生铺路。
许是受了母亲朱岚的影响,他天生装了一颗自由的心。小时候跟着母亲跋山涉水,去世界各地采风、作画。漂亮的水彩和画棒,构成纸上缤纷的人间色彩,这些众生百态以如此绚丽的底色留在江倚槐的心上,让他自幼就向往着无拘无束的生活。
但江萧峰将江倚槐塞进了各色各样的表演课程中,半点自由都吝于给予,结果显而易见,兴趣没建立起来,厌恶反而万丈高楼平地起了。
在江倚槐没有将兴趣投到演艺上时,江萧峰的精心规划无疑是一种束缚。江倚槐一面承担着父亲严厉的训诫,在表演课与文化课之间两点一线地辗转,一面小心翼翼地呵守着那点自由梦,他在空余时间里,偷偷地学琴、作画、摄影,尝试着演戏之外所有的可能。
直到后来江萧峰出了事,江倚槐才盯着手术室上方的灯,红了眼眶。
人生有百味,同一件事情,一个人却只能尝一种,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但演戏多好啊,摄像机前是千人千面,有多少人生能让他去体会,戏里,求而不得的仍有机会,曾经错失的能够重来。
手术灯灭的那一刻,江倚槐忽然就有些想试试看,试试看那或许只是因为叛逆心理而排斥着的东西。某种不确定的愿憬,随着温热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涌出。只是曾经那样期盼他走上这条路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些年,江倚槐拍摄了不知凡几的作品,体会过千姿百态的人生。他也乐于观摩其他的影片,或学习,或欣赏,只是从来不曾回看江萧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