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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流淌。塑料袋里的卫生巾不小心从小山顶掉下来,在空中挣脱开来,背面贴在黏稠的腐水中,正面往上打开,露出一片暗色。
何辛洋跟着房东的女儿在小巷里穿梭,尽量不踩在令人作呕的湿淋中。
小巷两边都是四五层高的筒子楼,阳台上挂满内衣内裤,夜风一吹,件件搔首弄姿,如群魔乱舞。
这儿的环境,自然是比工人村更糟糕的。
何辛洋暗自皱眉,差不多能想象出等待着自己的单间是种什么情形——狭窄、阴暗、隔音差、热水时断时有、墙上布满霉点。
他有些打退堂鼓,但一想到不多的积蓄,又不敢轻易放弃,只得跟着女人继续往里走。
小巷没有路灯,两头都借着大马路上的光,越往深处走,周围就越黑暗。他警惕地左右观察,虽没见着什么可疑的人,心里的不踏实依旧越来越盛。
终于,女人在一栋黑漆漆的三层筒子楼前停下,指着一楼靠楼梯的第一间道:“就这儿。”
门是老旧的绿漆木门,挂着生锈的锁,外面没有栏杆铁门,成年人稍一用力就能踹开。
女人拍着门喊了声“妈”,屋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木门朝外打开,阴暗的光线从屋里泄出,一个50多岁的女人将何辛洋打量一番,这才让开一条道,“进来看吧。”
屋内相当简陋,唯一的窗户被木头钉了起来,据说是为了防盗。吊灯只有25瓦,昏黄的光照着电线上蒙灰的蜘蛛网。墙边立着一架高低床,下铺摆着棉被,上铺堆放着杂物。床对面是一张布满油迹的木桌,没有板凳。
何辛洋来回看了看,不见厕所,客气地问:“请问厕所是在?”
“出门右拐。”房东指了指木桌下的痰盂,“冬天不想出门也可以在这儿解决。”
何辛洋眉角跳了跳。
他不是讲究的人,也没有资本去讲究。没窗户他能忍,屋里不干净他可以自己打扫,但痰盂这东西他一时半会儿还是接受不了。更别说这不到10平米的“单间”没有洗澡的地方,门也单薄得无法给他丝毫安全感。
他叹了口气,踱到门口,诚恳而委婉地表达了“再看看”的意思。房东的脸顿时黑下来,破口大骂道:“不诚心租就不要浪费老娘的时间,大晚上等你容易吗?你他妈耍老娘啊?”
小巷里算得上安静,隐约只有几户传出肥皂剧的对话声。房东这一吆喝,泼辣的声波顿时如装上了助跑器,浩浩荡荡从巷尾传到巷头。
何辛洋有些难堪,放低姿态道歉,说自己在网上没有了解清楚就来了,几趟车转下来,才发现实在是太远,时间成本太高,确实耗费不起。
从头至尾,未说这破屋一个字的不好。
房东仍在骂骂咧咧,甚至骂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话。何辛洋更觉尴尬,心头窝火,想掉头就走。好在房东的女儿出来打圆场,将她那倚老犯浑的妈大骂一通,又冲他挥手道:“走嘛走嘛,不租算逑。”
何辛洋又说了句“不好意思”,转身就走。
明明不是理亏的一方,背影却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快步走至车站,时间还不到11点,夜班公交尚未发车。他有些沮丧地垂下头,想着房子没有着落,往后也很难找到像工人村一样他租得起、环境也过得去的住处,心里就泛起些许焦虑——明天程哥就回来了,他再住几天没问题,但若打搅得太久,终觉过意不去。
程哥很好,但总归是“外人”,不是“家人”。
所以他并不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程哥待他的好,而是感恩地记着,想以后有能力的时候,将这份好返还给程哥。
如果可能,最好再附带上加倍的好。
正沉郁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
他一个激灵,转身一看,只见两个个头不高的男子从车站旁迅速跑过,其中一人手中拽着一个女式手包。
春节正是抢劫案高发期,即便公安已经加强巡逻力度,抢匪们仍活跃在打劫女性的第一线。
被抢了包的女人声音带着哭腔,狼狈不堪地往抢匪逃窜的方向跑去。路上的行人却个个冷眼旁观,甚至有人掏出手机,追着女人一通猛拍。
何辛洋眉头一蹙,来不及细想,抬腿就朝抢匪追去。
他自诩不算正义感特别强的人,路见不平多半不会拔刀相助。但这次不知是心头本就憋着气,亟待发泄,还是眼见抢匪从自己跟前跑过,不追对不起良心。
总之他追出去了,还一边追一边中气十足地喊“别跑”,活像深夜巡逻的便衣警察。
抢匪速度极快,跑至一处拐角时身子一转,顿时隐入幽暗的小巷子里。
何辛洋定睛一看,发现那正是自己去过的小巷。
巷内的情形历历在目,逼仄阴暗,也许正是抢匪的老巢。他心中打鼓,不知该不该继续追。脚步稍缓的间隙,另一人却从身边冲过,头也不回地喊道:“追啊,年轻人怎么还没大叔跑得快?”
何辛洋一怔,才知逞英雄的不止自己一人。
那人穿着大衣皮鞋西裤,衣冠楚楚,跑起来却像带了风一样,自称大叔,背影与声音却分明也是年轻人。
何辛洋被这不知打哪儿出来的同伴塞了一颗定心丸,顿觉周身勇气翻涌,脚步立时加快,跟着冲入小巷。
原本摆在巷口的两个垃圾桶已经被撞倒了一个,混合着各种难忍气味的恶臭在空气中弥漫。大衣男的装扮与这简陋的小巷格格不入,却偏生像背过地图一般,追出了酣畅淋漓的意思,恁是将俩抢匪逼入死角。
何辛洋不甘示弱地追至死角,方才看清所谓的抢匪是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为首的男孩狠狠将手包掷出来,嘶吼道:“我们还你还不行吗?”
另一男孩似乎更小,缩在角落里,恐惧地看着俩见义勇为的“好人”。
何辛洋捡起手包,大衣男笑道:“那得看警察叔叔怎么说了。”
话音刚落,巷口传来轰鸣的警笛声。何辛洋看向大衣男,对方耸了耸肩,“大叔抓坏人是有技巧的,追之前先报警是常识。”
昏暗的光线下,大衣男眉眼微弯,嘴角上翘,自带一派盈盈笑意,看着不过二十八、九岁,虽然成熟风度,但绝对与大叔一词沾不上边儿。
何辛洋咧咧嘴,没有与他进一步交流抓坏人心得的意思。
十几秒后,警察赶到,扣住两名未成年小贼。何辛洋递过手包,不等被抢的女人赶到,就快步离开——夜班车一个小时一班,如果错过了11点的车,就得在寒风中苦等到12点。
不巧的是,就在他尚未跑至车站时,车厢空无几人的夜班车哐当一声关上门,喷出一股热气,绝尘而去。
他像电影里每一个追车的傻小子一样挥着手臂,一边发足狂奔,一边高呼“停下”。
不同的是,傻小子追的大多是车上的人,而他追的单单是车。
司机一定在后视镜中看到他了,却没有善心大发踩一脚刹车,反而混入前方滚滚车流,叫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汗水从猛然张大的毛孔里渗出,被凉风一吹,迅速织成一件透心凉的寒衣。他打了个哆嗦,垂头丧气地回公交站。
这儿离岁荣苑有接近20公里,白天打车就得花40多块钱,算上夜班加成,50块是少不了的。
正为钱的事儿发愁,他自然不会放任自己拦一辆出租车。好在身上的羽绒服够暖和,就算站在遮不了风的车站,也不会可怜巴巴地瑟瑟发抖。
又得感谢程哥。
他拉起羽绒服后的兜帽,将自己紧紧裹起来,又拿出手机,戴上耳塞,竟在阴风阵阵的街头,旁若无人地默背起了APP里的单词。
金钱不能浪费,时间更不能荒废。
背得太过专注,耳塞声音也不小,以至于一辆车朝他摁了半天喇叭,他也浑然不觉。
车门开了,一人从驾驶座下来,走到他身边扯下他的耳塞。他不悦地抬起头,眼神一顿,有些惊讶,“你……”
居然是一同逮抢匪的大衣男。
大衣男一点不见外,指了指自己停在一旁的车道:“喊你半天也不答应,是不是想引诱我开过来占公交的道啊?”
何辛洋略感无语,抽回耳塞线,礼貌地说:“请问你有什么事?”
大衣男拍拍他的肩,“上车吧,我捎你一程。”
何辛洋站着没动。
陌生人的车哪能随便上?
大衣男抬起左手看了看表,“你不是等车吗?这才11点一刻,你准备再等45分钟?住哪儿,我送你。”
何辛洋犹豫片刻,不觉得路见不平拔腿相助的大衣男像图谋不轨的人。再者自己也没有什么能让别人图的,银行卡在程洲桓家里,浑身上下搜遍了只有80多块钱。
但他还是不想让大衣男捎一程。
回去晚些就晚些,反正在家背单词和在路边背单词也没差。但搭了顺风车就不一样,人情这东西,总是越欠越多,能还的总也赶不上屁股后面欠着的。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不想欠一个陌生人人情。
大衣男见他没有上车的意思,也不强求,瞥见他手机上的单词APP,眉梢轻挑,“行吧,不耽误你了。别背得太入神,注意看着车,如果下一班你又错过了,就得再等1小时喽。”
他压下一边嘴角,见大衣男转身朝座驾走去,拿起耳塞刚想继续背单词,就见公交车调度员从车站旁的小房子跑出来,拿着扩音器喊道:“咋还在等呢?初一到初三夜班车只发一班你们不知道?12点没车了,赶紧拦出租走吧!”
何辛洋牵着耳塞的手僵在空中。
只发一班?拦出租?
他喉结一滚,有些无措地看着调度员。
身边候车的人发出一阵短暂的吵闹,旋即三三两两散去,有的跑去路边拦车,有的拿出手机打电话。他摸到兜里的零钱,迅速思索该怎么办。
打车回去基本不考虑,50多块钱是他好几天的伙食费。
最佳方案是就近找一家网吧过夜,待到6点早班公交发车时差不多是15元。
但如果这样,黑哥晚上就没人陪。
他拧着眉,心中忐忑,觉得对不起程洲桓,垂首叹了口气,却看到另一个人的鞋尖。
“愁什么呢?唉声叹气的。”大衣男竟然去而复返,笑着看他,“说了让大叔捎你一程,你非得杵这儿等公交。上好的便宜摆在面前不占,图个啥?”
他有些尴尬,又听大衣男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傲娇,有便宜不占,自以为背脊挺得直,其实吧……就是蠢。”
他目光一收,依稀觉得程洲桓也说过类似的话。
但程哥表达得含蓄温柔,虽然也用了“蠢”这个字,却万没大衣男毒舌。
一辆辆出租车驶过,载走刚还哆嗦等着公交的人,站台几乎空了,大衣男叹气道:“走吧,大叔也是很忙的。”
何辛洋略一踟蹰,想着孤孤单单的黑哥,心下一横,颔首道:“那就谢谢了。”
大衣男的车是路虎,何辛洋不懂车,只认得出个大概,不知具体是哪一款。车里暖气充足,着实比没有空调的夜班车舒适许多。他拉上安全带,又道了声谢,低声问:“您去哪个区?”
“不用管我。”大衣男已经将大衣脱下来了,脖子上的羊毛围巾却没有摘下,一边稳稳开着车,一边问:“你住哪儿?我先送你。”
“我住江岸区。”何